“妈,有事啊?”
“你大哥回来了,我来带你回去见见他。”她口中的“大哥”是指继子。
“他不是在美国定居吗?”葛月猜妈妈是想当场拉她走,光在电话里交代是没用的,她会当那是耳边风。
“回来看你陈叔叔跟我嘛,他现在人在家里,吃过晚饭才回饭店。所以我要你现在就跟我回去,你快去换件衣服,车子还在楼下等我。”
这是赶鸭子上架。
“不用换了,再换也是这样,大同小异。我身上这件衣服还算干净,再喷点香水就不会丢你的脸了。”
“你哟,你要是再这样邋遢下去,有人要才有鬼!”
她没反驳,只是又看了眼妈妈一头整齐服贴、黑得不正常的头发,果真是“头可断、发不可乱”的服膺者。苍蝇若是不慎飞进那个胶水、慕丝打造出来的角度里,只怕也难活着出来。
“笑什么?还不快去把头发梳一梳!”妈妈催她。
一点意思也没有的会面结束,葛月黯然回到自己家。
她的会面心得是,妈妈很可怜。继父的家人面前,妈妈只像个怕得罪主人的仆人。
电话在她心情沉重的此刻响起。
吴安生打来的,她猜错了。
他温柔感性地喊了一声“葛月”之后,重申了他的观点:她到如今都未能遇上个可以匹配的男人,是因为他的关系。
谬论。
“吴安生,我到现在还没有个合适的对象,的确是因为我的胃口被养刁了,不过不是被你养刁的,是被我自己塑造出来的男主角养刁的。”她给他一声轻笑,算是把他当老朋友看。“听玉婷的形容,我感觉得出你虽然少了大学时代的开朗,却多了一分稳重成熟。可惜我因为写多了浪漫的爱情故事,早就跳脱了学生时代的感情枷锁。你我没有结局的结局不能说一点遗憾也没有,可是我也不至于像你形容得这么想不开。”
他似乎还没被完全说服。
“你是说你还像从前那么不切实际,还在等待一个你也许永远也等不到的男人?”
从这句话里,她相信他记得她在两人交往期间曾告诉过他的话:她觉得他俩分手是迟早的事。
“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现在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我对‘吴博士夫人’的头衔一点也不感兴趣。”
“葛月,其实我跟林玉婷并没有什么。”他解释。“你知道我离开台湾很多年,刚回来工作,对很多地方都不熟悉了,我的家人又住在南部,台北这边没什么亲友,所以就答应她有空时陪我到处走走,只是这样而已。”
“听起来是很正常的开始嘛。”
“可是——”
“别可是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谢谢你打电话来,如果没别的事,我想写东西了。”
她摆脱了他,但是心情依然轻松不起来。这算不算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电话又响。
“刚跟别人讲完电话?”
是杜晓雷。他的声音竟使她在继父家中萌生出的刺痛感添上三分,她惶恐。
“嗯。”
“我打了好久电话,先前没人接,后来占线。”他带着点委屈。“你出去啦?”
“我继父家。”她没发现自己脱口而出的事是她从不主动对别人提起的。“我爸我妈都再婚了。”
“你一个人住?”
“嗯,住在这个有我生命出处的房子里。我心目中惟一属于我的家。”她的目光又停在墙上的全家福照片。“我爸先再婚的,他有外遇。再婚之前,他带我去吃了顿很昂贵的西餐,给了我好多零用钱,说他对不起我。”
“如果这件事让你觉得难过,那就别再往下说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泫然欲泣,也意识到自己的莫名其妙,她该以高度的警觉心提防这个情场老手才对。
“你打电话来是想接着讲故事吧?”
“如果你心情不好,那我今天就不讲。”
“不,你讲吧,我想听。”
“好。上次我讲到哪里,你记不记得?”
“你偷杂货店老板的东西,一直没被抓到。”
“喔,那接下来就是偷钱的事了。”他笑着说。
“为了什么理由?”
“为了一个女孩子。”
“喔。”她应了声,心头同时一颤,她知道他的故事里必然存在着一个女主角,像每一个爱情故事一样。
这个故事是他编出来的吗?目的只在接近她?
“我的初恋。”他又说。
“这是你多大时候的事?”
“我跟她从小是邻居,为她去偷钱是国二那年的事。喔,她比我大一岁,那年读国三。”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的?”
“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我跟她之间从没有过所谓触电的感觉,在一起的感觉一直是很自然的。没有所谓的轰轰烈烈。”
“嗯。”她在心底笑了笑。尽管她写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但并不真的相信那种触电的感觉。
她听见打火机的声音。
“她家比我家还穷,但是她的功课很好,我的功课很差,她经常教我读书。我很尊敬她,也很感激她。”
“为她去偷钱是想报答她?”
“可能是吧。她没钱买毕业纪念册。”他吸了口烟。“她跟我说她已经没参加毕业旅行了,连毕业纪念册都不能拥有,觉得很难过。”
“所以你想帮助她?”
她习惯地陷入一种冥想。这样一个开始,如何发展出后来的故事?为什么他如此渴望对她倾诉?如果这故事不是他捏造出来的,那必定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可是这开头是如此平凡,一点激情也没有。
她听见刺耳的汽车喇叭声。
“晓雷,你在哪里?”
“我——我在你家楼下。”
他跟她一样讶异,因为她喊他“晓雷”。
“什么?”她立刻冲到窗边。果然,杜晓雷正朝她挥着手。“你用行动电话跟我讲故事?”
她看着他。路灯微微的光洒在他身上,他是那样挺拔、修长。
但她看不见他的眼神。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我家来跟我面对面讲话?”
“太冒昧了。”
“可是你已经在我家楼下了呀。”
“我喜欢隔着电话线对你讲故事的感觉,这样我就可以任意想象你听了之后的表情。”
“既然如此,你在任何地方打都可以,为什么要在我家楼下打呢?”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气很急切,一如她的眼神。
“这样你离我比较近。”
“矛盾!”
她忍不住喊了一声。这一声“矛盾”让两人一时都接不上话,握着各自的话筒,在黑暗中交换不可知的眼神和心情。
仿佛气恼他这种逗弄她的手段,她倏地挂断电话,抓起皮夹克,边穿边冲出家门。
他还站在那里,路灯下。
她举步朝他走去,赫然发现他身后不远处正朝她家方向前行的人很像是吴安生。
“你希望我在面对面的情形下对你讲故事?”
杜晓雷说这句话时,葛月发现吴安生认出她来了,他正要喊她的名字时,杜晓雷刚放回口袋里的行动电话响了。
杜晓雷来不及再拿行动电话出来接听,因为她突然上前一把紧抱住他的腰。
两个互不认识的男人,一前一后地愣住,葛月的一颗心更是狂跳不已。
就当是小说里一个虚拟的场景吧。葛月安抚了自己,心跳这才恢复正常。
吴安生默默掉头离去,杜晓雷没发现他这个人,所以他不解葛月为何突然有此举。
“你怎么了?”他轻轻将她推开,神情甚为困惑,还有些担忧,因为来不及接刚才那通电话。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行动电话再起的声响给了她灵感。
“不要接!”她喊,再次抱住他。
他稍有犹豫。
“不要接,求求你。”
声响被她喊停了,他这才将她圈住。
“为什么不要我接?”
“我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声响。”
“为什么?”
她松开他。
“我的初恋情人,惟一一次对我说‘我爱你’之后,我们的头顶响起一声闷雷,那突如其来的巨响使得本来紧紧相拥的我们立刻分开。”
“那时候起,你就不喜欢突如其来的声响?”
“嗯。对我来说,那声闷雷是一种不祥的征兆,目的在告诉我,我和他是没有缘分的。”
“原来你也谈过恋爱。”他到此刻才注意到那天在日本料理店里,她没回答他的问题。
“你的初恋也没修成正果?”他又问。“怎么回事?”
她先耸了下肩才回答:“我的初恋发生在大一那年。别系的一个男孩子,有天递了张纸条给我,说他觉得我很特别,想追我。”
“有开始了。”
“也有结束。”她很平静地接下去。三个月之后,他用同一种纸条,告诉我说他要跟我分手。”
“出了什么事?”他的口气很同情。
“他的父母不赞成他和我交往,因为我的父母离异,他们觉得感情不能专一是会遗传的。”
“他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他诧异。“难过吗?当时。”
当时她并不特别难过,杜晓雷关切的口吻才令她难过。此刻的难过可能还跟刚才为了在吴安生面前展现自尊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