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台生没说什么。难得听于震麒说那么多话,那个蝴蝶果真不是普通角色。
※ ※ ※
“你又想干么?”
他抢下她手中滑鼠,移至一边,再把她从椅子上拖开三步远。
“你每天躲在这房间里都做些什么?看电视吗?”她转头瞟了眼电脑,“我刚才看了好久,一点也不觉得好看啊。”
“那不是电视。好看的是楼下那一台,爱看你下去看,千万别再碰我的电脑了,拜托!”
“电脑?它有什么用途?你教我。”
“我教不起你这种学生,现在就请你出去!”
看著他歙鼻瞪眼的模样,她忽地一笑。
“你这个人真的很不文明,也许你是该整天待在家里,因为如果你在外面工作的话,不用多久就会被人打死。”
“我不文明?”他紧握双拳,考虑著要不要先打死她。“我再不文明也不会乱动别人的东西,不会把别人的房间搞得面目全非!”扫视室内一圈,他耙了好几下头发,然后疲惫地道:“请你出去,我要整理房间。”
“我来帮你整理吧。”她也望了望一片乱象,“我早就看不惯这房间的摆设,色调也不理想。你看,太多金属物品,感觉很冷;除了黑就是白,色彩不够鲜艳。”她把目光停在他脸上,“我帮你改一改。”
“你……你想怎么改?拜托你别在我的房间搞破坏好吗?我的生活不能再有改变了。”
“你把眼睛闭起来。”
他只觉毛骨悚然,没依她说的做。
“不闭也没关系。”
眼前仿佛罩上金光,他在一阵目眩之后,发现自己的房间全变了样。
红色──窗帘、寝具、椅垫全是红的;床架、椅架、书桌、工作台、书柜全变成木制品。凌乱不再,一切井然有序。
“喜欢吗?”
“不能,你不能这么做……”他不喜欢,更不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这一切充满温暖,他不能这么享受。
“不喜欢?那我换另外一种给你。”
橙色。
“不──”
黄色、绿色、蓝色……紫色。
“彩虹的颜色里没有你喜欢的吗?”
“你立刻把一切还原!”他的愤怒里有哀求。
“为什么?我只想使你生活的空间变得温暖一点、柔和一点,这样做可以使你快乐一点。”
“任何的一点我都不要,你听见了吗?”
他双手紧抓著她的肩,眼底写著恐慌。他相信,如果她执意要改变他的生活,他是无力阻拦的。
“震麒,看著我的眼睛。”她温柔地道:“如果你经常这么做,我的思想就能进入你的思想。那样,我就能更了解你,更容易找出使你快乐的方法。”
他被催眠似地望著她的眼。
“我愿意试著完成你的每一个心愿,让你快乐,我将因为你的快乐而快乐。”
她的许诺缠绕住他,他觉得自己正被一双温暖的臂膀拥抱,那双臂膀可以拥抱他很久。
被拥抱著的人其实是蝴蝶。他给的拥抱里有需索,但不含情欲,是故她的元气并未被削弱。
“震麒,蝴蝶,快下来吃饭。”
楼下传来高喊声,分开了他俩。
看看一屋子紫色调,他觉得自己还在仙境里,轻叹声中满是懊恼,恼自己差点被说服了。
“你先替我完成一个心愿。”
“没问题!”她笑开怀,“什么心愿?你说。”
“把房间还原。”
“为什么嘛?”她噘起嘴问:“这样有什么不好?”
“把房间还原。”沉笃地,他又说一遍。
“这会使你快乐吗?”
“如果你指的是,不必向我妈解释为什么这房间会在短短的时间内产生如此剧变,那我得说:是的,这会使我快乐。”
“好吧。”
“谢谢。”
※ ※ ※
于本华利用春节假期,偕太太出国旅游去了。这是他们在次子丧生十五年后的第一次出游。
他们把家暂时交给长子和蝴蝶。鲁台生受两老之托,每天都得拨个空过来看看,因此暂时他手中有于家大门钥匙。
到底春神来了,于家前院开满各式各样的花,真可谓百花齐放!
于家什么时候种了那么多种花?怪了!
他没注意到尾随其后的那只蝴蝶,会飞的蝴蝶。
“震麒!”才爬到二楼他就出声喊人。他确信午后两点于震麒定还埋首工作台。
推门进去之前,他总计喊了于震麒六声。
“人到门口再喊我就行了,你干么一路唱著我的名字上来?”于震麒盯著电脑萤幕说话,“其实你不必天天过来的。”
最后那句话教鲁台生费思量。好友的意思应该是指,于妈妈和于爸爸太紧张了,根本不必托他每天都过来一趟。
会有别种含意吗?
“这屋里如今只剩你跟蝴蝶一对孤男寡女,你不会是担心我出现的时机不对,破坏了某种好事,所以叫我别天天过来吧?”
于震麒依旧没抬眼看他,只是哼了一声,不屑得很。
“你别怪我说暧昧话。那个蝴蝶一来就说她想结婚,对你显然又很满意。别告诉我说她没诱惑过你,我也不相信你真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一直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误骑误撞地遇上个美若天仙的少女,心头不小鹿乱撞才怪哩!欸,说实话,你跟她上过床没?刚才我没看见她人影,怕她在你房里,所以才一路唱你的名上楼来,我觉得自己很够意思了。”
好久他都没等到回答。
“不说也无所谓。”鲁台生悻悻地又道:“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些事──你爸妈年纪大了,又只剩你这个儿子,你若不成家,他们就没孙子可抱。”顿了下,他再道:“我没暗示你应该接受蝴蝶的意思,不过你应该感觉得出来,你爸妈有意撮合你跟蝴蝶。”
“你可以不再提‘蝴蝶’这两个字吗?”于震麒终于放下滑鼠,将座椅旋转半圈,面向鲁台生。他把双手枕在脑后,眼神里充斥著无奈。
“可以。其实我想强调的事跟她没有关系,我想认真一点讨论你个人。”鲁台生来之前就稍事准备过,此刻他又在心里复习一遍,才开口:“震麒,如果你弟的死使你觉得愧对父母,那你是不是应该对他们做些积极的补偿,而不是像你这十五年来所做的,消极的惩罚自己。你也许惩罚了自己,可是身边的人也连带受到惩罚──别人可以不甩你,可是他们不能,因为他们是生你、养你的父母。你现在住的、吃的、用的,花的都是你爸的钱。好在你爸还有工作,收入也不差,否则就靠你这份工作,养你自己都有问题。你想过没有?你连惩罚自己的条件都是你爸妈提供的。”
良久,于震麒才问他:“你为什么到今天才告诉我这些话?”
“我……我想是因为见到你家这些日子来,发生了许多变化,所以才有了推波助澜的勇气吧。你爸妈不也一样吗?他们竟有心情出国旅游。我觉得从很多方面来看,蝴蝶对你家的意义是正面的,虽然你认为她进行的是破坏工作。”
于震麒在听完这番话之后,表情并没改变,但情绪却十分激动。
“生气啦?”鲁台生笑问,“忠言总是逆耳,不过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不怕你生气。”
“我没生气。台生,你留我一个人静一静吧,有些事我是该认真想想。”
第四章
鲁台生一离开于家,蝴蝶就进了于震麒的房间。
“你做的工作是哪方面的?”她的声音终止了他的发愣。
“设计新程式。”谅她一定不懂,他主动解释:“卖得掉就能赚钱。”
“你的意思是,等人家主动找你买东西?”
“可以这么说。”
“喔。”她暗忖著自己住进于家以来,没见过有人上门买东西,难怪刚才鲁台生会说他连养活自己都有问题。她记起另一件事,于是又问:“震麒,我知道你有个弟弟,已经去了天堂,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闻言,他显得更加黯然。
“我十五岁那年暑假,偷偷带弟弟去海边玩,那里没有救生设施,我发现他游得太远时已经晚了。”他虽轻描淡写,但心中仍悲痛、懊悔不已。
她有点懂了。他对弟弟的死负疚太深,所以才那么不快乐。
她从背后拥住他的肩,把脸埋进他的发里,想藉此给他些许安慰。
他任她这么做,任自己流下泪来。此刻她不是想补充能量,只想给他力量,于是她改变了姿势,以便使自己能吻上他的唇。
她如舔糖果般,一下又一下轻轻舔著他。他确实得到了安慰。
然而,他也为此产生了罪恶感,所以他很快就将她推开。
“我要去理发。今天是我的理发日,我出门的时间到了。”
“我帮你理。”
“不!理发的钱我还付得出来。”鲁台生那番话起了作用,他恼恨自己更甚从前。他正视了自己一向只把工作当作生活中一项重要安排,目的不在赚钱,只在打发时间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