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珍哭丧着脸衔命而去,半晌,费力地搬来了一具木梯。
苏合香悄悄把木梯竖靠在墙上,让巧珍在底下扶着,自己蹑手蹑脚地爬上木梯。她刻意把一脚放在上一阶,另一脚放在下一阶,心想万一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可以逃得快一黜。
「细细姊,妳小心点儿!」巧珍在底下紧张兮兮地轻喊。
她深深吸口气后,从墙头悄悄地探出头,屏息地朝底下快速地瞄一眼——
两块好大的木头率先映入她眼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两块木头?她的视线疑惑地越过木头,落在发出掬水声的井旁。
咦?是个人?心中才闪过这个疑惑,她不禁也觉得好笑起来。是个人不好吗?莫非自己还真想见鬼呀?不过,她倒真希望是「她」的鬼魂出来和自己说说话。
苏合香偷偷观察着那个人的举动,发现他坐在井边磨着几把形状奇怪的刀子和斧头,她的心脏猛地一紧,背脊流过一道寒意。
那人在磨刀子,他该不是什么盗贼之类的吧?
「细细姊,看见了什么?」巧珍在底下不安地问。
「嘘,别吵!」她要看清楚这个人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要是真准备干坏事的,一定告诉兰姨报宫去。
那人穿着简单的灰袍,没束发,看起来年龄很轻,五官也很端正好看。他在擦拭那些怪刀时的神情平和沈静,没有半点邪恶之气,看起来实在不像个会干坏事的人。
「喂,你是什么人?」她忍不住出声问。倘若这年轻人误入歧途,她可得好好劝他回头是岸。
孙玄羲听唤,慢条靳理地仰望攀在高墙上的绝色女子。他很早就听见她们在墙那边窃窃低语的声音了,所以听见苏合香的叫唤声时并不惊讶,不过在看见苏合香姣美的面容、水漾的明眸后,他仍是失神了一瞬。
「你在那儿干什么?」见他没回话,苏合香清了清喉咙又问。
「细细姊,妳到底在跟人还是跟鬼说话?」扶着木梯的巧珍圆睁了眼。
「一个男人啦!」苏合香低头抛下一句。
「天哪,一个男人!」巧珍的表情好似比听见鬼还惊恐。「细细姊,妳忘了兰姨给妳订下『三不让』的规矩吗?男人不让碰、不让近、不让言,妳怎么能让男人跟妳说话!」
「不是我让男人跟我说话,而是我自己找他说话,别啰嗦了!」苏合香微恼地斜睨她一眼。
孙玄羲抬眸看着苏合香,猜想着她应该是隔壁「乱茶坊」里的舞伶吧。竟然还有什么「三不让」的规矩,真是好笑。
「喂,我问你话呀,你怎么不答?」苏合香盯住他,问得有点不耐烦了。
「妳问话的态度太无礼,我可以不答。」孙玄羲继续擦拭他的扁凿、雕刀和斧头。
苏合香讶然瞠大双眼。多少男人引颈企盼着能有和她说说话的机会,而这一身灰布袍的男人居然对她的垂询不赏脸,也没半点为她意乱情迷的模样。在茶坊里跳了六年的舞,苏合香还是头一遭遇到对她态度如此不客气的男人。
「好吧,我问话的态度也许不好,我向你道歉,那我重新再问一次。请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对这男人实在太好奇了,心想低个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因为那间屋子对她有非凡的意义,她绝不容许有人在里头胡作非为。
「我是洛阳雕刻师,暂住在这里,雕完一尊佛像便走。」孙玄羲淡淡地答道。
「雕刻师?」她双眸骤亮,这是她从未遇见过的行业,对他又更好奇了。「你雕佛像吗?」
「不只是佛像,我什么都雕。」他回答得轻淡。
「好有意思!男人我见多了,就没遇见过你这种男人。」她趴在墙头上笑得好自然。
苏合香随口两句话听在孙玄羲耳里却是极为轻浮。
「姑娘,我暂住在这里,必须斋戒净身以完成佛像,所以请妳以后莫再来打扰。」他低着头冷漠地收拾雕刻工具。
「你做你该做的事,我不会打扰你的。」她笑咪咪的,好客气。「不过,我没看人雕刻过,能不能偶尔让我待在你旁边看你雕刻?成不成?」
「姑娘,妳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孙玄羲无奈地再重复一次。「我要斋戒净身完成佛像,请妳以后莫来打扰。」
苏合香困惑地挑眉。「我也说了呀,你做你的事,只要偶尔让我待在你旁边看看就好了,我不会吵你的。」
「就算妳不吵我也不行。」他冷漠地拒绝。
「为什么?」她讶异地问。
「因为妳是女子。」
苏合香怔了怔。
「那又怎样?」她眸心微黯。
「斋戒净身最忌女色。」他淡瞥她一眼。
「什么女色!」她昂起下巴。「你可能没弄清楚我的身分,我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女色,我是长安城第一舞伶!」
「舞伶?」他眉一凝,淡淡低吟。「那比一般良家妇女更不能亲近了。」
第2章(1)
这一夜,苏合香舞得精彩,姿态盈盈,说不出的曼妙,观者陶醉入迷,喝采声不绝。
没来?她美眸在台下赏舞的客人中搜寻着。可恶,那人真的没来!
一曲舞毕,她提着薄纱裙疾步回房。这种被人轻视的感觉让她愈想愈着恼,愈恼就愈气闷。从小到大,她就是兰姨、茶坊里的乐工、侍女们捧在手心里呵护长大的宝贝,更是赏舞的客人们眼中不可多得的一代舞伶,她对自己一向是那么的有自信,不论容貌或是对歌舞的天赋,她都相信自己即便不是凤凰也会是骄傲的孔雀,可那男人的一句话仿佛突然间拔光了她最引以为傲的羽毛,让她又痛又狼狈。
「细细姊,累了吧?喝口水歇一歇。」巧珍一见她回房,便立刻端来清香的玉露茶。
「巧珍,妳说说,那个人为什么看不起我?」她双手抱胸,在房内来回疾走,忍不住抒发胸口的闷气。
巧珍呆愣住。「哪个人?」
「就昨天在墙后头看见的那个男人呀!」唉,真是迟钝。
「他看不起妳?」巧珍像听见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似的,哈哈笑了两声。「那怎么可能嘛!谁敢看不起妳呀!妳可是『长乐坊』的摇钱树耶!有多少男人想抱住妳的腿求妳嫁给他——」
「不,妳没听见他对我说话时的那种语气。」一想到那男人目中无人的冷淡态度,她就觉得不甘心。「他说我比一般的良家妇女更不能亲近,他那是什么意思牙?好像我是什么碰不得的脏东西,我可是长安城第一舞伶呐!巧珍妳说,他为什么看不起我?」
巧珍被她问傻了,她哪会知道那个男人为啥看不起细细姊?
「哎呦,细细姊,何必为了那人的一句话心烦呢?他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别理他就是了。」巧珍笨拙地安慰。
「我也想不理他。」苏合香捧着脑袋坐下。「可是他那句话戳得我心口好难受,害我昨晚一整夜都睡不好。」糟糕,有点头昏眼花,也不知是没睡好还是被那男人给气的。
「细细姊,妳先躺躺,小心别气坏了身子。」巧珍见她脸色发白,忙扶着她到美人榻上躺下。
苏合香乏力地合上眼,深深吸口气,试着乎复心情,感觉到巧珍轻手轻脚地替她盖上了薄被,然后退了出去。
他为什么看不起她?她不禁又想起这个在脑中翻滚了几百次的问题。
佛像雕刻师很了不起吗?……是吧。他雕的是满天神佛,自然是了不起的。菩萨在他手中现出尊相让世人膜拜,那双雕刻菩萨的手自然是很了不起的。还有他那双淡瞥她的眼眸,清澈中透出一种高洁与淡泊的光,与她平日所见的男人下一样,明明看着她却又好似没看见她。
她翻过身来,睁开眼,望着窗外高挂的一弯新月,幽幽叹口气。
自小她就体弱多病,可是对激烈的舞蹈却充满了狂热,她很爱很爱跳舞,尤其爱那种回旋狂舞时的昏眩快感,当帛带轻纱飘飘飞扬时,她会觉得自己随时都能飞上天去。
幼年时,她总是以舞为乐,为了满足她对跳舞的渴望,兰姨特地请舞伶教习她各种舞蹈。她天生伶俐,对歌舞音乐极有天赋,再难的舞她一学便会,兰姨为了给爱跳舞的她一个发挥的地方,毅然把「长乐坊」的楼下大厅改设成一个圆形舞台,让她的精湛舞艺得以展现。
「长乐坊」原本只是一间单纯的茶坊,在她十四岁那年首舞一曲「苏合香」之后,从此便声名大噪,吸引了许多男人为争睹她的舞技姿容而来。兰姨将她改名苏合香,并且只读她以舞酬客,不让碰,不间近,不让言,这特地订下的「三不让」规矩,使得苏合香在长安城的名气愈加响亮。
虽然身为舞伶只是个娱人的角色,但是所有仰慕她美色与舞技的男人将她捧成了无上至宝,她从来不曾因为舞伶的身分而看轻、看贱自己,也对平时练练舞、偶尔上上台享受众人崇羡的目光、闲暇时乘车出游的生活方式感到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