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家来往的商家,不知有多少,但能吃得这场宴席的,却只有二十多人。商家们心里有数,能收到寿帖,就代表夏侯家的另眼相看,有幸受邀的商家们,莫不引以为傲。
大雪纷飞的某一日,她突然想起,夏侯寅的生辰将近,又该是草拟寿帖名单的时候了。
她走出梅园,到了大厅里,才派丫鬟去唤管事进来。
没一会儿功夫,管事就匆匆忙忙赶来。为了早些赶到,不让画眉久等,他舍下回廊不走,直接穿过庭院,冒雪赶来,踏进大厅时,满头满肩都是白雪。
「夫人,请问有什么吩咐?」
「虎爷的寿辰近了,你把今年往来的商家名册,全拿来给我。」画眉静静说道,有条不紊的交代着。「寿帖的红纸就沿用往年,你尽快去备妥了,帖文由我来拟——」她停了下来,看出管事的表情有异。「怎么了?」
「夫人,寿帖之事,已经全都处理好了。」管事咬牙回答。
「处理好了?」
「是的。」管事的头垂得更低。「虎爷已经与二夫人,一同拟好名单,昨日就将寿帖全都送出去了。」
「是吗?」她淡淡的问了一句,只有在膝头紧扣,微微颤抖的双手,泄漏了心中的情绪。
由她拟好宴席名单、决定帖文内容,是夏侯家历年来的惯例。只是,她早该知道,所有的惯例,都已因为另一个女人而破例。
「那么,宴席呢?」她问,将双手扛得更紧。
「虎爷没有吩咐。」
「我明白了。」那就是代表,宴席还是由她筹办。
就连寿帖的事,都已经交由董絮发落,为什么宴席却还是由她筹办?是因为,他出入都带着董絮,亲昵得不愿分开;还是因为,他舍不得青春幼嫩的小妾,珍宠得不让她踏进厨房里,去忙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类事?
画眉想着想着,嘴角微微勾起。
尽管如此,她的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只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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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那日,大雪从清晨开始,直下到黄昏时分,仍没有停歇。
街道上积了一层厚雪,商家们大多已经关门,更显得夏侯家的门前热闹非凡,受邀的宾客们纷纷到达,车辙与脚印留在积雪上,很快的就被另一层白雪覆盖。
大厅之内,布置得美轮美奂,
不论是桌椅、屏风,或是桌上的瓷盘瓷碗、乌木镶银箸,都是称得上无价之宝。这些东西原本收藏在阁楼中,一年之中,只有夏侯寅寿宴时,才会拿出来使用。
商家们一个个人座,忙着喝酒聊天,眼里也没闲着,一边端详着大厅里,无数价值连城的宝贝,对夏侯家的雄厚财力,更是又敬又羡。
直到商家们都到齐了,画眉走到主位前,举杯对着众人。
「感谢各位爷们,今日冒着风雪,来赴虎爷的寿宴。」她双手捧杯,面对商家们时,仍是浅笑盈盈。「虎爷工作繁忙,所以来迟了些,画眉先敬各位一杯,替虎爷向各位赔罪。」说完,她举杯,美酒沾唇,滑入口中。
然后,她就看见了。
夏侯寅撩袍走进大厅,他并未看向厅内,反而转过头去,露出温柔宠溺的笑。他伸出宽厚的大手,牵着一只白嫩的小手,带着年轻貌美的董絮,一块儿走进大厅。
画眉口中的美酒,瞬间变得苦涩,几乎艰以下咽。
她一直知道,他们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出双入对,亲昵得舍不得分开。只是,再多的「知道」,都不比上亲眼见到时,来得更震撼、更心痛。
夏侯寅穿着黑缎红绣的袍子,而身旁的董絮,衣着用的也是同块料子,只是绣花更繁复精致,娇艳的海棠花绣在领口、袖口,花瓣粉嫩鲜妍,栩栩如生,衬托着她的脸儿更红润,胸前的那串珍珠项链,更玉润星圆……
珍珠项链。
画眉看着那串珍珠项链,脸色苍白如雪。
一旁的商人,也瞧见那串珍珠项链,私下议论著。
「啊,那串珍珠美极了!」
「可不是吗?」
「我听说,那是虎爷耗费巨资,从宝德坊的所有珍珠中,挑出最好的一百零八颗串成的。」
「宝德坊的许老板,拍着胸脯保证,说这串珍珠项链,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就算是寻遍天下,也绝不会有第二条。」
「虎爷可真舍得啊!」
「为了心爱的女人,哪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商人们的话语,一句一句都飘进画眉耳里。
珍珠项链。
那串珍珠项链。
她认得那串珍珠项链。
我只是想宠妳。
他曾这么说过,然后费心的、仔细的,为她挑选每一颗珍珠。但是,事到如今,他却将那串珍珠项链,给了另一个女人。
珍珠项链不是她的。
他的心也不再是她的。
她杵在原地站着,眼睁睁看着,他牵着另一个女人走来,举起她为他挑选的瓷杯。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我先罚一杯。」夏侯寅笑道,看了看身旁的董絮,深情尽在不言中。董絮羞红了脸,垂下小脸,也跟着罚酒致歉,分担了迟来的责任。
「今日天寒,多谢各位还肯赏脸,到舍下一聚。」夏侯寅搁下酒杯,对着众商家微笑。
「虎爷客气了。」
「是啊!」
「既然是虎爷邀约,咱们哪能不到?」
「多谢各位。」夏侯寅笑着,再度举杯。「那么,今晚就决定,不论宾主,都得不醉不归。」
众人应和着,也纷纷举杯,相互敬酒。夏侯寅敬完了酒,才挽着小妾一同坐下。
他们一同坐在她为他挑选的绣垫上。而他,从头到尾没有看她一眼。
她静静入了座,在偏厅久候的奴仆们,瞧见虎爷入座,全都不敢怠慢,立刻从厨房里端出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一道道搁上桌,美酒与佳肴,引得众人胃口大开,宴席上热闹极了。
画眉却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她坐在夏侯寅与董絮身旁,就算不去看他们,却也听得见他们的对话,一句又一句的飘来,溜进她耳中。
「吃虾吗?」温柔醇厚的嗓音问道。
她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他注视的,是另一个女人。那句体贴殷勤的问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董絮红着脸,噙着笑,轻轻摇头。「不吃。」
「怎么不吃?」
「有壳,怕脏了手。」
「这么挑食?」夏侯寅低头,靠近那张红润小脸,笑着逗问。「那蟹呢?吃不吃?」
「不吃。」
「也是怕壳脏了手吗?要是去了壳,只剩蟹肉呢?」
「还是不吃。」
「又不吃?为什么?」
「蟹太寒了。」董絮轻声细语,双手轻覆着小腹,神态更羞了些。
「的确,我早该想到。」夏侯寅点头,神情愉悦,伸手也覆着她的小腹,两人相视一笑。
画眉无法动弹。
她只能坐在原处,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她眼前发生。
她看着,他对另一个女人微笑。
她看着,他握着另一个女人的手。
她看着,他温柔的注视着另一个女人。
这不是在演戏。
他们早已弄假成真,那些曾是专属于她的温柔、宠爱、呵护,如今都已全部易主。从踏入大厅后至今,他的视线甚至还不曾落到她身上。
温热的水雾,弥漫在眼中,热烫的泪水烧灼着她的眼,几乎就要滴落。她非要用尽力气,捏紧双手,直到指尖都陷入掌心,才能忍住不落泪。
这是商场,宴席中都是商人,她不能失态,听着、看着,丈夫与另一个女人恩爱情浓……还要微笑……
董絮舀了一碗汤,轻盈的起身,走到画眉面前。
「姊姊,请喝汤。」她恭敬温顺的说道,双手端着热汤,捧到画眉面前。胸前那串珍珠项链晃动着,一颗颗的粉色珍珠,在海棠花的刺绣上滚动,散发着耀眼的光晕。
突然之间,画眉只觉得,双手变得沉重无比。
她无法抬手,更无法去接那碗汤,就连唇畔的微笑,都岌岌可危。她想保持微笑,嘴角却轻颤着。
「姊姊,汤得要趁热喝才行啊!」董絮又说道,无辜而温柔笑着,将那碗汤捧得更近了些。
商人们都在注视着她们。
画眉强忍着泪,扯了扯嘴角,伸手去接那碗汤。谁知道,她的指尖才刚碰着碗,那碗汤就陡然翻倒了。
「啊!」董絮发出一声轻呼。
热汤翻倒,同时淋湿了两个女人的衣裙,董絮匆匆缩手,倒退几步,左手紧握着右手的指尖,露出痛苦的表情,娇小的身躯轻晃着,仿佛就要跌倒。
画眉站起身来,本能的伸手,就要去扶她——
「妳在做什么?!」
带着怒意的指责,如鞭子般抽来。夏侯寅挥开她的手,匆忙跨步上前,将瑟缩的少女拥入怀中。
「虎哥……」董絮轻唤一声,偎在他怀里,微微仰起圆润诱人的下颚,双眼眨了眨,似有泪光。
那一声「虎哥」,唤得画眉心头欲碎。
「伤着哪里吗?」他问道,表情担忧,口吻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