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早些年,有人胆敢大声又明白同他提到他的脸伤……只要是单单一句薄言,他会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不可,但现下呢?
若是早些年……
许许多多的事儿,许许多多的想法,全都不知不觉的改变了。
倘若瀚天能对自己老实点,便会承认这些变化都是他遇上火儿之后开始产生的,每天每辰每时每刻,滴水穿石的……
滴水穿石的……
瀚天再度不知不觉地入眠……
***
等火儿清醒,才发现自己置身睽违数日的男性怀抱中时,随即一脸吃惊地对上他早一步清醒的脸孔,并且用力的眨眼。
「眼睛瞠那么大做什么?」瀚天的嘴角一撇,然后低下首来欲同她的唇舌缠绵。
「等一下……您……」火儿被骇得更加严重了,瞧不出他的心思怎能千折百转到现下这般开朗玩笑的地步,「您不是在生我的气吗?」不然日前怎么会待她疏冷而不耐?
他不会知道的,她每天企图阻挡他出猎不成,那种为他担心受怕的情绪,在在压迫着她,让她愁着眉眼入睡又清醒。
她好怕山神爷会决计再往个大祸给他,以惩罚他的死性不改啊!她这般为他忧戚的心绪,他可知上半分?
「消气了。」瀚天看着她满是无辜又惶然的小脸,心下有着预感,清楚自己这辈子就这么栽了,在她手中栽了,即便想对她发火,恐怕也会愈来愈「英雄气短」了。
唉!栽了、栽了!哪会想到自己「一世英名」竟有栽在别人手中的一日?
莫怪往昔他追问父亲以着蒙古贵族的身分,怎么肯入赘汉人的「哈德林斯」牧场时,父亲就是回答「栽了」这么句答案。当时的他全然不解,如今却是再体验不过了啊!
消气了?火儿不禁脱口问道:「大少爷是在生我的气啊?」她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地方招惹到他了……
消气了。其实瀚天也是在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才愕然领悟到自己这些天来故态复萌的缘由——是气啊!
他在气火儿先前同他说的一大堆灾不灾、祸不祸的「胡言乱语」,气火儿居然还冒着生命危险骑野马,为的是要「看顾」他的安危;他更气的是她自始至终要为他挡劫数的神态!!
现下,他的劫数算是过去了吧?那么她呢?是不是已经预备着要离开他?
原来猜疑她的真实身分、气她只顾他不顾自己安危、惧怕她会消失离去等等,是他生气的源头?
人的七情六欲中,爱最是深刻,恨最是爆发,惧则最是长久啊!
第九章
日子似乎又归于平静。
冬一步步走远了,来临的春犹似融化的雪酒。
这一日,人们莫不如痴似醉,唱着欢乐的歌,因为「哈德林斯」举行了迎春祭典。
简单肃穆地朝东设立香案,瀚天主祭天地,祈祷着今年平安兴旺,熊熊的营火生起,映照着他的五官阴影立体分明。
三灶香举起,他默念着年年回回都相同的祝祷词——皇天后土,请保佑「哈德林斯」一切平安顺利!
再三叩礼后,众人就展开春季的第一场饮宴。
美酿丰食酒酣耳热之际,青漠率直地举杯而立,咧嘴笑道:「各位哥儿们!咱和红玉姑娘要成亲啦!婚礼定在下个月赶集之后,届时可要为咱多喝杯庆祝的水酒哇!」
「好呀!」这是众所皆知、亦众所皆料想中的好事,可是经由准新郎倌的大肆宣布后,还是喜气地热闹起气氛。
而这股气氛也一直热闹到春末商集。
每年每回「哈德林斯」举行的商集都是盛大海派的,牧场预备好羊只马匹,深山猎户预备好各种兽类皮毛,还有人送来一车车珍贵的口蘑、人参、鹿茸、熊掌等珍贵药材。
回春的大地上,一座临场的商集市场被搭架起来,一座座棚子下是一箱箱、一摊摊的商品,布疋、首饰、玩具、糖果……
「哇!」每走过一处摊位,火儿口中就不由自主的发出一记惊叹,然后便是一句问话:「这是什么?」问完再抢着想拿在手中把玩。
「这是金头玉簪哪,少夫人。」守摊的老婆子笑咪咪地拿了十多支样式异同的簪子迎合上来,她看了喜孜孜的火儿一眼,但大半都是求证与新鲜的打量。
原来传闻是真实的,这「哈德林斯」的新少夫人果然是个身有残疾的姑娘!
真是古怪啊,一个堂堂的牧场主人居然会娶一个这般的妻子?
「这支和那支……哪支儿好呢?」火儿犹疑不决的,看着一双各为红花钿及蓝花钿的簪子,索性回首要求奢瀚天的意见。
让老婆子吃惊的还没完呢!瀚天果真还在火儿身旁蹲了下来,看她先拿起红花钿簪,试着用单手插到发上去,可动作始终不顺遂,他便伸出手掌接过,要她面向着他,然后以极其细腻小心的动作帮她完成这项打扮工作。
他们并未注意到四下蓦地悄悄静了声响。
瀚天气定神闲地审视一番后,再帮火儿取下换插上蓝花样式的,如此反复一阵子后……
「还是红的好。」他决定道。红这个颜色可以衬托火儿那头赤黑色泽的长发,再适当不过了。
「嗯!那就红的吧!」火儿双颊轻赧地应了一声,这下子才发现四下净是一双双好奇眼神,看得她不想尴尬都不行。
「怎么了?」瀚天顺着她的目光扭头望去,被他视线扫到的人立刻慌张躲避,声响也立即恢复原先的嘈杂。
在这片嘈杂当中,有个头戴皮帽的大胡子猎户在一阵贩卖吆喝声中,悄悄阴阴地抬起头颅!恨毒狠绝的眼神直勾勾地往瀚天和火儿的方向瞪过去!
那日偷袭「哈德伦」失败的惊怒,对周三麻而言真是一大耻辱!
打小他便怨天不公,不将他生为拥有大片产业的继承人,他吃着「哈德林斯」的饭,也眼红着「哈德林斯」的财富,在被以「怠职」这鸡猫耗子大的小理由赶出牧场后,便费尽心思寻仇。
为此,他还特意在哈尔滨胆大地同白俄匪子谈条件,一块儿偷袭场地较小、守卫亦较薄弱的分牧场「哈德伦」,怎知老天爷竟也没长眼儿,竟教他的计画走样败北,他只能仓皇遁逃,还一度失风险些儿被逮。
侥幸逃过一劫后心中的恨意更深了,如今他好不容易才又借着这场赶集混回来伺机复仇!
复仇啊复仇!周三麻眼中的神色坚定而且疯狂。
他已经什么都没了,就凭这口气在,也非得让瀚天尝尝一回痛苦、失败的滋味……
商场里!人来人往,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大胡子猎户不寻常的亢奋杀意。
周三麻右手反剪身后地握着一柄大猎刀,逐步接近正在甜里调蜜的俪影……
***
战栗了一下,火儿可以感觉到颈后毛发立了起来。指尖同唇角还沾留着从小摊上买来的甜果余渣,她却已经若有所感的左顾右盼。
「妳在看什么?」瀚天见她蓦地急急起身的探头探脑,也跟着戒备地要张望,就看见她盯着一个猎户装扮、头戴皮帽的男人直瞧,感觉得出那盯着的目光又激动又欢喜。
欢喜?
隐隐约约地,瀚天醋上心头。
「啊……」山神爷!火儿险些更这么失声的喊了出来!
她亢奋得直打哆嗦,好一会儿才看仔细对方凝重得不寻常的脸色。
她呆了一会儿,看着一身凡人服饰的山神爷看了看他们后,又往另一个方向看了看,然后转头就走。
火儿立即想追上去,但对方可是山神爷呢!才一眨眼工夫就连影儿也不见了,她甚至才走了一步的路哩!
「火儿,那人是谁?」瀚天也将那人快速的消失看得一清二楚,当下惊异得不得了,醋意也立时大减,隐约开始觉得不寻常。
火儿失神地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解释;倘若她直说「那就是山神爷」,瀚天肯定不信。
她可以感觉得出来,尽管她已经自曝赤隼的身分,告诉过瀚天「实情」,但瀚天就是不肯相信……或者是有些自欺欺人的心态,不当她的「实情」是个数儿,坚决要忘却她所说过的话,当作日子仍继续且平常的过下去。
为此,她很感动,明白这算是瀚天沉默且变相的请求——做一辈子夫妻的请求!
自然而然地,她也打消了为他挡下劫数的事儿,若不打着离去的计画,这才是认真地想要同他长长久久做夫妻。
「他嘛……」火儿知道瀚天不吃「山神爷」那一套,便格外仔细绞着脑汁想着说词。「说来话长……」
对了!山神爷刚刚眼神稍微在个定点注意了一下,为什么呢?火儿心头总挂念着这个不大对劲的地方,总觉得那是山神爷给她的某种……暗示?
她于是将视线转向山神爷方才注目的方向——
她立时浑身紧绷,抓住瀚天的衣襟便往旁拉扯,正好险险避开凌空划下的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