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二转,转得圆裙飞起来,转得她头晕目眩,摀住胸口微喘,赵悯停下脚步,笑瞇眼,彷佛眼前,他的笑靥仍在。
「等我十八岁,我会长得和你一样高。」她说这话时,是十二岁。
「那妳的脑垂腺要很强健才办得到。」他是这么回答的。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脑垂腺这个名词,然后,他教她甲状腺、肾上腺……他教她无数新知识,从天文地理到物理化学,他说历史给她听,他念莎士比亚同她分享,他是她的视窗,为她的人生开拓眼界。
又痛了,赵悯深吸气,笑笑,转移注意力,让疼痛为难不到她。
可是,这次她似乎估计错误,痛非但没有因分心减缓,反而剧烈地拉扯起她的神经,汗水落下,湿透衣衫,这次的痛比她之前经历过的无数次疼痛都要严重,情况不对……
是哪里不对?胃痛、肠痛?她无从思考……
用力压住腹部,手扶墙壁,她驼着背慢慢走出办公室,甫入电梯,她痛得龇牙咧嘴,想大声喊救命。
疼痛一波波漫过,冲击着她的知觉,她大口大口吸气,近乎窒息,不行……她没办法呼吸,她真要痛死了……这是几级疼痛啊,怎地这样磨人,她的耐力忍受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渐渐地,黑暗在眼前形成,终于,她跌入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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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所有人围在手术室外,等待小悦手术结果同时,小悯一个人孤伶伶躺在病床上,乏人相询。
自疼痛里幽幽醒转,恍惚间,她不知身处何处,是手臂上的点滴提供她新资讯。又入院了,生平不爱看医生的她,终是和医生有缘分。
她正逐地失去生气,轻喘息,疼痛在,麻醉药帮不了她了,是不?她快死了对不对?
也许吧,她从未这么痛过,若真的就此死去,或许是个不错结局,那么,再不会有人介意她的忿忿不平,担心她会不会使手段,欺负同父异母的可怜妹妹。
轻笑出声,了不起,她还能扯动笑觉神经,赵悯忍不住想为自己掌声鼓励。
「小姐,妳醒着吗?」护士轻拍她的手臂。
「我怎么了?」偏过头,她问。
「妳晓不晓得自己怀孕?」
「知道。」那是他的孩子,也是他唯一不愿意承担的责任。
「妳没上妇产科检查对不对?」
「嗯。」她甚至还没学会如何面对事实。
「妳该做产检的,那么妳会早点知道受精卵没有在子宫内着床,不至于拖到现在。」护士的表情写着担忧。
没在子宫内着床?是子宫外孕?
「情况严重吗?」
「妳的腹腔大出血,我们必须马上替妳动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妳可以给我电话号码,好通知妳的家属来签手术同意书吗?」
家属?她能找哪一位「家属」?不能吶,他们都很忙,忙着照顾可怜的小悦,哪有时间分送给她。
「能不能自己签?我可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护士小姐面有难色。
「其实……不手术也没关系。」赵悯说。
反正是危险,动手术危险,不动手术也危险,算来算去不过是一场赌注,而她这个人向来缺乏运气,总是次次赌、次次输,摆着吧,她懒得下决定了。
「小姐,妳别这样子,情况真的很危急……」
护士劝说许久,她没提生命的重要性,她说的是可惜,昨日一个产妇死在产台上,她哭喊着说不甘心,不甘心不能亲眼看着女儿成长,她拚命挣扎,拉住医生的手说她要活下去,可惜上帝不给她机会。而赵悯,竟要把存活的机会推出门去,人间真的很不公平。
护士小姐说动她了,她向来痛恨「不公平」,于是赵悯给她电话。
说来好笑,她给的居然是阿易的手机号码,阿易是误上贼船了,当年一句承诺,累得他那么多。
又倦了,她好想睡。
闭上眼睛之前,赵悯对护士说:「妳别为我担心,我真的没关系,尽力过就是了,手术成功与否我不介意……」
不介意,她的确是不介意……从来,她介意的事情都不存在,那么,放开手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微微笑着,她入梦了,梦中无忌和她一人一只汤匙,挖着山一般高的草莓牛奶冰,他把甜滋滋的草莓喂进她嘴里,他说她的笑容比草莓更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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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赵悯的手,不出口的心疼在他眼底、心底,在他的手掌中心。
「对不起,我忘记妳的骄傲,妳是宁愿被冤,也不愿意收藏自尊去解释些什么的女人。」
华华历历在目的描述让他心惊,他想起那夜,她的无助恐慌……他应该看得出来,她从不向人索讨的呀,而那天,她向他案讨拥抱、索讨安心。
「妳说每个人都有性格盲点,是的,我的盲点是自我中心,我常以自己的观点下结论。」所以他冤她,冤得理直气壮。
小悯的手很冰、脸色很苍白,无论他怎么搓揉,都揉不出她一丝血色。
无忌躺到她身侧,这里是总统套房,大大的病床容得下两个人。并肩,他们同小时候一样,只可惜她熟睡,无法和他聊天。
没关系,她不说话,他来讲。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虽然妳失去一侧的卵巢子宫,但还有生育能力。只不过,妳仍愿意为我生儿育女吗?我不贪心的,只要有一个女儿就行,如果不是太为难,请妳点头同意。」
赵悯自然没有点头,他笑笑,把话题接续。
「妳一定不明白,为什么我在这里,没留在小悦身边?很简单,有个好男人在她身旁,等待她投靠。
我无意推卸责任,只是认清楚了,一个没办法爱她的肩膀,无法带给她幸福,所以我退开,把位置让给那位可靠男人,期待他们之间出现可能。以后发展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确定,那个男人会用全部心力爱她。」
亲亲她的额头,把灯关掉,天黑下,窗外一轮明月。
「还怕黑吗?妳说,有我在身边,妳不需要夜灯,那么在我离开的多年,妳是不是又开了满屋子灯,才能入睡?」
她说过,他是她的心灯,在她晦暗的心底燃起一丝光明。
「我不晓得自己从什么时候爱上妳,我只知道,我们之间是从习惯开始,妳习惯在我胸前醒来,我习惯闻着妳淡淡发香入睡;妳习惯勾着我的小指头走路,我习惯一面走一面看妳的耳垂。」
说着,他轻揉起她的耳垂,圆圆的珠润,让人爱不释手。
「在国外,我睡不好,以为是换了环境、换了床的缘故,但是一年两年过去,适应力超强的我仍然睡不好,我写信告诉妳,妳居然把妳的泰迪熊和洗发精寄来给我,打开纸盒时,我大笑三声。
知道吗?那夜我用了妳的洗发精,抱了玩偶,果然熟睡,我才知道,原来我不习惯的不是那张床,而是妳不在。」
她的眉微微舒展,但他没发觉,自顾自往下说。
「我常抬头仰望夜空,不觉得外国的月亮比较圆,但清楚发觉外国的月亮清冷,外国的月光总把人影拉出孤寂,那里的夜空下没有笑声,没有妳甜甜的声音询问:『我们去吃牛肉面好吗?』
记不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们天天上老唐牛肉面报到,月底到了,口袋空虚,我们只能合叫一碗面,妳喝两口汤,就推说吃不下,我了解妳想让我多吃一点。那次、那天,我立下誓言,要赚很多很多钱,让我们有吃不完的牛肉面。」
泪滚至腮边,浅浅笑容扬起,赵悯仍闭着眼。
「我爱妳,从习惯到嫉妒。别怀疑,我嫉妒过,在妳考虑找个男人修习恋爱学分的时候。
若我是个好哥哥,我会鼓励妳,甚至给妳一本教战手册,教妳享受爱情,却又能从爱情中全身而退,可我非但没这么做,还直接歼灭妳的荒谬念头,原因无他,因为我吃醋,我无法忍受别的男人躺在我躺惯的位置,无法忍受他们分享妳的发香。」
泪流,湿湿的水珠滑下她脸庞,渗入枕头间。
「回台湾,本已澎湃的心湖乍见妳,又是激昂翻腾,爱妳已成局,却又不能不坚持理智,那是我第一次把妳推开,直到妳胃痛入院,那半年间,我痛不欲生,却又得装作什么都没改变,没办法,我认识责任在认识爱情之前。
于是,我用了一个蠢身分让自己待在妳身边──兄妹,是不是既好听又安全?谁晓得,毕竟是蠢主意,我们可以否认爱情,却无法阻止爱情进行,一天一天,我越来越无法忍受妳不在身边。
我们通了无数的信,妳告诉我生活点滴,每一则我都看得津津有味,常要读过三四次才肯休息,妳的信让我的异乡生活不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