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师父几时回来?」
众少年胡扯乱提议,愈聊愈开心,忽然,冷不防插进一道带笑的清朗男声,突兀的截断他们热烈的讨论。
少年们一愣,不约而同相将视线移至落坐于他们身旁不请自来的陌生男子身上。
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有着高瘦颀长的好身材,身着样式利落的牙白色长衫、长裤,背后斜背一把用素色布巾包里的长剑,面容清俊尔雅,目光含笑,和他们略显粗犷的师父比较起来——师父立刻被比下去!
「你……你是谁啊?」没记错的话,武馆的大门好像是关着的吧?
「介意请我喝杯茶吗?」男子笑问。
「呃……请喝。」少年摸不清头绪,呆呆的回应。
男子翻起一只茶盘上的茶杯,替自己倒了杯凉茶喝了起来,喝完后他提醒少年,「你还没回答我你师父几时回来?」
「我师父……他今晚就回来了。」少年灵光一闪,「我知道了,你是来应征武馆师父一职的对不对?你要不要等过阵子再过来,等妍师父嫁给我师父,让出空缺后你再来应征。」
「你妍师父喜欢你师父?」他剑届一挑,颇为关心。
「当然喜欢啊!」少年理直气壮的道。和他师父这么好的对象日日相处,她怎可能不喜欢!
「喔。」男子淡应一声,不置可否。
「这位大哥贵姓?」想到这名男子以后可能成为武馆师父,他客气一点准没错。
男子停顿片刻,回道:「姓周。」
「周大哥啊,要不要再喝杯茶?」他提起茶壶要帮男子倒茶。
男子还没回答,少年就被同伴打了下后脑,手里茶壶没拿稳,泼出些许茶汤。
「你对身分不明的陌生人这么好做什么?」打人的少年怒道。师父当说行走江湖防人之心不可无,可他的傻师兄从没记得过。
「他……他不是要来应征的吗?」
「应征什么?我们武馆又不缺师父!」
「可是……」刚刚不是才说妍师父要嫁给师父了吗?
「别可是了!」少年低斥一声,转头问男子,「周公子来义德武馆有何要事?」
男子浅笑,这群少年可真有趣。「来见一个人。」
「见我师父?」少年追问,浓眉大眼写满防备。
男子淡笑不语,听见远方响起闷雷声响,优闲地说道:「快下雨了。」
少年们纷纷抬头看向天际,天空一片乌黑,隐隐电光从层层云间间透出来,没多久响雷声即伴随雨点劈下。
「哇!下雨了!」院中孩童们匆忙高呼,大伙儿捡起木枪、木棍急步跑进檐下躲雨。
惟独妍师父还站在原地不动,她怔怔看着雨水落下,喃喃自语,「又到了梅雨季节了呀……」
「师父,快进来躲雨啦!」小孩们高喊发呆中的师父,不懂她还站在那里做啥?
「喔?」妍师父清醒过来,对门徒灿烂一笑,「就来。」
雨势不小,她眯眼笑着跑进屋檐下,一个不小心撞进某人怀里。
「噢,对不住。」她急退一步,那人伸手扶住她的手肘,稳住她的脚步。
「没关系。」对方轻应,声音里凝聚许多情感。
熟悉又陌生的嗓音灌进耳里,她猛然抬头,看着对方的脸呆楞许久。「阿焰?」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他微怨道,心里既开心她重展笑颜,又无奈于分离四年半以来的寂寞孤独。
「你怎会到这儿来?」她心脏狂跳,却不敢抱持任何奢望。「你溜出来玩对不对?谁陪你来?」她扫视周遭,只见十多双好奇观望的眸子定在他们身上,不见其它随从。
「你一个人来?」太冒险了吧?
「我一个人来。」他贪恋的凝视着她湿答答的小脸。四年过去,她的变化不大,就是多了一份以往没有的沉稳,少了一分爱耍赖的娇气。
他掏出帕子擦去她脸上的雨滴,自然的动作却引来十几个旁观者惊讶的低呼。
是作梦吗?不然怎会在分离多年之后,还有和他见面的机会?她以为,他们此生再无缘相见;可现在,他却在帮她擦脸!熟悉的手势、熟悉的动作,熟悉的人儿,她……是在作梦吧?
「你——几时回去?」不想抱存一丁点期望,不期望,就不会失望。
「我才来你就催我回去?」他好像老是在帮她擦脸,她怎么这么爱淋雨呢?
「问问嘛!」她干笑,依稀感觉他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
「先回去换件衣裳再说。」她衣衫半湿,怕她着凉了。
他还是将她的健康视为第一,她曾经气恨他这点,这会儿却有温馨的感动。
「下了雨就不能上课,是该回去了。」
大小门徒们暗气武馆里没有女人衣物,要不然他们就可以继续欣赏下去了。
「你等等。」她丢下一句,转身吩咐一律住宿在武馆的门徒们,「大家都到食堂里去,晚膳应该准备好了,用过餐后趁早沐浴,馆主入夜就回来,你们别乱跑、别玩把戏,给我听话点!」
「知道了。」少年、小孩见没戏好看便很快一哄而散。
「我去拿伞。」她转身要进厅里拿伞,才回头就有个孩子拿着伞等在那里。
「师父,伞给你。」小男孩笑嬉嬉的递来纸伞,自己手里还拿着另一把。
「还有你手里的。」她接过手,又向小男孩要另一把。
「这是我等一下帮你们关门时要用的。」男孩搔搔头,憨憨傻笑。
「那再去帮师父拿一把。」她催促门徒。唉,怎么不多拿一把出来呢?
云焰取过伞撑开。「不用了,我们一起。」
不等她反应,他轻搂她肩头,半拉着她走入雨中。
「被别人看到不好吧?」后面就跟着一个别人喔,走上街后还有更多的别人耶。
「这句话,以前都是我在说的。」他有些感慨,又有些怜惜她。
「说的也是。」她微笑。以前她总爱欺负他嘛!
打开大门踏出去,背后大门随即被关上并栓上门闩,好像怕她回头索取另一把伞似的。
「小鬼!」她失笑道。是在帮师父她制造机会吗?
下着雨的黄昏大街人潮稀少,只有几名错身而过的路人。南方的泉州较为闷热,和京城的凉爽气候明显不同。他将伞挪近她那边,不在乎雨水淋湿他的肩膀。
「知道武馆少年们都称呼你什么吗?」他笑问。看她生活过得自在,他心里的牵挂减轻不少。
「不是魔头师父就是女魔头师父。」她哼道。那群死小子,以为她不晓得他们帮她取什么外号吗?
「你知道啊?不生气?」
「生什么气?我看是报应吧!从前我将杨少傅气到得内伤,只差没吐血;没几年风水就轮流转,今天换我被那些兔崽子气回来,刚刚好扯平。」说到最后反而觉得好笑了。
她的眉眼带笑,要有什么苦呀愁的,也早被过往的岁月带走了。她既选择重新开始,那些繁华旧事就烦不了她了。
大雨直落,他和她近身躲在小小的伞面下。她甜软的嗓音娇软如昔,清雅袭人的茉莉香气亦如昔,他封存在心里四年多的深挚情意,跟随着重逢的喜悦全面倾巢而出。
在宫廷的四年多里,他日日夜夜无不思念着身旁的女子——他的巧妍公主啊!
「到家了!」她在一幢简朴的房舍前停住,拿出锁匙来开门。住所和武馆距离不远,只隔了两条街。
开门后见到的是整理得很干净的大厅,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厢房,再里面一点似乎还有间厨房,空间不大却觉清静舒适。
「我先去换件衣服,口渴的话自己去厨房倒茶喝。」说完即走进左边的房间,没费心招呼客人。
他在桌边坐下,心头涌起百般滋味。
该怎么论定卸下公主头衔的她过得好或不好?在华丽深宫里有数十个人专门服侍她,她只须动动嘴,立刻有人帮她打点好生活所需;长年富贵娇养着,永远褪不掉娇惯的孩子心性。
出了宫,丢弃所有身外之物的牵绊,她却真真实实的成长了。只身在外,没有人帮着她、照顾她,她只能坚强起来照顾自己。因为生活独立,没让心智停留在青稚的少女时代,这是人生必经的阶段,虽然她遗失了一些东西,但也得到了另一些,她应当——不觉后悔吧。
他不也一样吗?得到他梦想拥有的权势地位,不再让人瞧不起了,可却失去长久以来心灵的依靠。
在深沉似海的深宫禁院里,他好几次都想丢下皇上的期盼,策马出宫去寻她,但他不能啊!太子瑾云是皇后用心培护的皇子,他承载着皇室、民间共同的希望,不是说丢就能丢的。从揭穿身世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日不了云焰的身分了。
四年前,明知她在襄州,陪伴着半盲的娘亲,他却不能够和她见上一面,连一面都不行……
然后匆匆四年过去,一切事物,都有大大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