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颤抖地拆开封口,掉出来的是一把小钥匙。我拈起,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才记起:这是我梳妆台里暗屉的钥匙---瞬间的往事如烟。
那时我们刚刚结婚,很穷,因而很珍惜钱,怕有小偷来洗劫我们已经太微小的财物,九信就托人在梳妆台上嵌了暗屉,成了家中保险箱。常常在灯下,两人一起数着薄薄的钞票,九信说他将要做的生意,我告诉他我在店中看到的美丽物件,一起幻想金银满箱的情景。然后他大富,数千上万不在话下,我的收入不值一提,发了工资,随手一搁。那个暗屉自此我没有用过,甚至不再想起。
早已时移事往,却没有想过九信竟然还想着它。到底他还是在意我的,还记挂着我要用钱。
终于我迷惘地问诺诺:\"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诺诺有点狡猾地笑:\"我出门的时候,听见她也在问:\'你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我怎么样,或者她怎么样,其实真的重要吗?
我只能去睡觉。
午夜,我被电话铃声惊醒,那端问:\"是问家吗?\"我答:\"是。\"仍然半睡半醒。
但是那端的声音说着:\"交警大队……车祸……问九信……昏迷……二医院……\"
我如遭雷击,话筒哐啷一声落下,半晌才撕心裂肺地叫出:\"不---!\"他们一定是弄错了,这不是九信,我不认识这个人。
几近破碎的衣服!大量的血---不能想象一个人竟能有这么多的血!扭曲的身体!变形的脸孔!从救护车里出来的只是一堆血肉,仿佛跟生命已经毫无关系,身边是同样鲜血奔涌的陌生女子。但是这竟真的是九信。他死了?我的丈夫死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血正在喷射出来。
我不在乎他回不回家,我不在乎他的心在哪里,我只要他活着,我只要他。
他们把九信和她抬进去。我狂叫,想扑过去,但是被人抱住:\"不要妨碍医生。\"许多人挡在我周围,许多人挡在我和九信之间,许多人挡在生与死之间。
我叫,我向每一位穿白大褂的人请求:\"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我拉住他们的衣服,我跟在他们身后跑。
一位医生喝住我:\"两人都要做大手术,赶快回家拿钱,多拿一点。\"
我在混乱中手足无措:\"我不知道他的钱在哪里呀,怎么办?怎么办?\"
诺诺用力摇撼我:\"钥匙!姐夫给你的钥匙!---要用钱在原来的地方拿。\"
恐惧与混乱让我完全不能思索,一切行为都是机械的,拦车,指路,冲上楼,开锁,就在抽屉即将拉开的一刹那间---
一刹那间我忽然清醒和理智到极点。
我握住钥匙的手在犹豫:如果九信被救活,他将会离我而去。而如果他死了,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很多想法云集。
真的只是瞬间。我随即拉开了抽屉。
第八章
我没有想到里面会有一切:
房产证、股东证、存折、公司产权书、国库券、美元现金、保单---我从来不知道九信还买了保险:他的受益人是我,我的受益人是我的父母。而所有的,从房产证到产权书到存折,每一件都写着我们两人的名字:问九信、叶青;问九信、叶青;问九信、叶青……他将他的一切均与我平分。
存折上最后一次存入款项,是六天前。
我终于嚎啕大哭。原来他竟是真的爱我。
不论他身边有没有其他的女人,他仍然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我,我是他今生今世的妻。
而我,却想到了如果他死……为这一刻的念头我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十八个小时的手术,我一直站在手术室外,不肯坐下休息,在最疲倦的时候我靠向冰冷的墙壁---墙里有九信,在生死的边缘。听见寂静的墙里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我用自己整个的身体贴紧墙壁---我只能如此靠近九信。
对面的手术室里,是她。我亦为她付了手术费。死神执戈而来的时候,没有人是任何人的敌人,我没有时间来想她与九信的关系。
我只想着九信。
我低低地哼歌:\"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许多年前,当我们刚刚相遇,在我们最单纯的青春年华,下晚自习的时候,一起走过校园里幽静的小路,九信常常唱歌给我听。十三岁豆蔻枝头的女孩,为自己听到了歌外的东西而悄悄脸红。
我哼了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他听得见。
他们给九信输了大量的血,我是如此渴望我的血可以流淌在他体内,我的生命将藉此在他生命里生存,自此永难割舍,永不分离。
但是却不能。
他是O型,我是截然相反的AB型。
晚上八点,大门无声地开启,九信被推出,犹自昏睡,白布下他的身体单薄渺小,我踉跄上前,紧张地问医生:\"怎么样?\"
医生点头:\"手术很成功。如果恢复得好,可能不会留下后遗症。\"
我这才觉得我如此疲劳。
然而不能倒下,因我还要护理九信。
我守着他,守他一床的呼吸声。有多久多久,他不曾在我身边如此沉睡,我握住他软弱无力的手,从夜到昼,又到沉沉的夜。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啊---\"九信发出痛楚模糊的低音,从麻醉中朦胧醒来。我急切地俯身:\"九信,九信,你怎么样?怎么样?\"九信的眼睛渐渐转向我,仿佛对不准焦距,又仿佛认不出我是谁,他喉中发出\"嗯嗯\"的声音,半天才喃喃地说:\"叶---青。\"忽然眉头一皱,叫了出来:\"疼---\"我笑中带了泪。
我彻夜陪护着他,不眠不休,为他拭汗,安慰他,照顾他的大小便,抚摸他正在做牵引、高高吊起的腿,轻轻搂抱他,他在我怀中渐渐安静。
从事发当天就有许多听说消息的人纷纷前来,络绎不绝,手中大包小包,我叫诺诺接待,一个也不许进病房。自己就靠在九信床边,倒头就着,睡得异常安稳。
那段日子我和诺诺轮班照顾九信,陪他康复,完全没有想过她。但是大半个月后,我到护士值班室里去取温在炉子上的汤---护士们皆对九信照顾备至,一位小护士忽然问我:\"叶小姐,那个跟你老公一起出车祸送进来的女病人,是你们家什么人啊?\"
我一愣:\"怎么?\"
\"她天天在问你老公的情况,问他怎么样,急得不得了,谁去了都问,搞得我们都烦。现在才好了一点,就闹着要下床,要去看他,急得哭呢……\"
我心中一沉,只淡淡道:\"哎,我老公的表妹,今年大学毕业,托我老公找工作呢。现在时间快来不及了,所以急得这样。这孩子就是不懂事,也不看她表哥都什么样了。\"她会信吗?谁知道。
午后的医院,寂无人声,院里一片葱茏,花木无序地开着,没有一点生老病死的迹象。除了病人,这儿少有人来,我在长廊里,抱臂,久久站立。恍恍惚惚的热风一阵阵吹过来。
有脚步声传来,是诺诺,我不回头。
他静静开口:\"姐,她,你准备怎么办?\"
\"我能怎么样?\"我听得出自己的酸楚。
\"但是---可以让她走!\"
我蓦地转身:\"她怎么会肯?\"
诺诺的眼光坚定:\"所以要你让她走。\"
我咬唇,低头:\"是他的事,应该由他来决定。\"百感交集,\"如果他要她走……我不想干涉。\"
\"姐---\"诺诺大喝一声:\"你到这会儿还装什么大方?不要以为姐夫现在对你好就够了,他现在是生病,等他病好了呢?\"
我呆了半天。
我考虑转院。
医生答得干脆:\"还不容易,往担架上一放,想去多远都可以。\"
我赶紧问:\"可是他的腿……他不会痛苦吧?\"
他漫不经心:\"像他这样的病人搬上搬下,哪有不痛苦的?\"看我一眼,稍稍改口:\"不过可以先给他打一针麻醉。\"他犹豫一下,\"他现在是康复期,应该以静养为主,何苦兴师动众这里那里地跑。你有什么理由非要转院呢?\"
我仓促地笑,\"啊啊\"两声。
我对医院提了个要求,不要把九信的情况告诉那个女人,实在那个女人问紧了,就说九信病情严重,生死未卜。
她的反应起初是坚决的不信,但是人人如此说,她终究不得不信,痛哭流涕,甚至多次趁人不备,拖着一条打了石膏的腿,艰难地下床来找九信,多半走不了几步,就被护士们叫回去。只有一次,她居然一路摸到了病房门口,被诺诺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