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猜测与不信,是否都是一个女人的多疑?
而若是真的,我又该如何?
命运总在一次次重演,直至我们不能承受。
我想起有一年过年,九信恰好不在家,临走嘱我与他的生意伙伴杜先生一同吃年饭。杜太太,我们叫阿霞。
饭桌上,杜先生的CALL机响个不住。
杜先生便频频低头检视数字,且坐立不安。
阿霞脸色铁青。
我只有装做一无所知。
是大年三十,一室灯火,华彩音乐,满桌盛筵,然而窗外一直落着雨或雪,零零落落,灰且幽暗,豆腐渣一般颜色质地。女人三十,都是豆腐渣,尤其是阿霞这样的女人,除了十八岁的时候或许曾嫩如水豆腐---我也并未亲见---几时不是豆腐渣?
自然杜先生亦不过如此:两肩头皮屑,新衬衫上必定有笔挺的摺痕,一旧则马上颜色混淆。
席间越来越难捱,虽然他们两人皆连连给我夹菜。杜先生为我扯下大块猪皮,说:\"这种东西,据说美容最好。\"
只是一句话,阿霞立刻乘虚而入,冷笑道:\"那当然啦,女人堆里打滚,谁还比你更懂。\"
那一刻的眼风和神色凌厉如母老虎。
杜先生的情人多半是温柔如鹿,否则何以互补。
但怎么会有这种行径?CALL机还在声声不断,五分钟一响。难道不懂得情人守则?这是春节,电视里歌星笑星连环出击,楼上楼下麻将震天,谁家违禁偷放鞭炮,零零碎碎,这里那里砰一下,小孩子欢天喜地叫。想象那里:一扇窗,一盏灯,一个人……
那女人不肯放过他,或者实在是寂寞。
杜先生终于忍无可忍,推碗而起:\"我出去一下。\"对我一点头,\"你陪阿霞。\"
阿霞早跳起来:\"你去哪里?你回来。\"扑上去撕扯,杜先生反手一推,头也不回就走,阿霞穿着睡衣拖鞋追上去。
我大惊,连忙扯住她:\"阿霞算了,让他去,我陪你。\"她一把甩脱我,三步两步往楼下冲。
杜先生的车失火一般疾冲而出。阿霞站在人影稀落的路边高呼:\"出租车。\"奔到马路中间截车,\"追上前面那辆车。\"
我身不由己,随阿霞在万家团圆的大年夜上演《生死时速》之街道惊险篇,一路惊险万状,红灯绿灯、云霄飞车,阿霞连连催:\"快一点,再快一点。\"
司机说:\"再快要被警察罚款了。\"
阿霞把整个钱包都摔给他:\"追上去。\"
我们终于被拦在红灯之后。
阿霞伏在我怀里嚎啕大哭。
我来不及着外套,米黄的开司米毛衣上沾满了阿霞的眼泪鼻涕,不由心生厌恶,却还不得不拥住她,轻哄:\"别哭,别哭。\"
我忽然想起自己,当时就暗下决定,纵使一定会输,也要输得漂亮。
然而此刻,我记起阿霞赤裸的足趾上鲜红的蔻丹,她何尝不是为婚姻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心内昏乱。
第二章
偶然地,我认识了许诺。
我的生命里不常有偶然。
是老同学上门来,以为叙旧,不料是向我推销一家美容院的月卡,她苦笑:\"如果你不买,我就连第一个顾客都没有。\"费用之昂贵,令我咋舌,尤其是这个当年秀丽清纯的女孩压低声音,对我喃喃:\"……\"我只推作不懂。
她与我纠缠良久,最后叹口气:\"叶青,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嫁就嫁得这么好,老公又有钱又爱你,我要是有你一半的福气……\"
原来,她与厂中同事相爱,但是父母坚决不允许工程师女儿嫁给一个工人,双方相持七年,终于,她妥协了,嫁给了父母为她择的快婿。那男人条件优异,人品亦佳,可是她存心不想和他过,天天打打闹闹,甚至不惜亲口告诉他她的外遇。
那男人声音嘶哑:\"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你为什么要在今天告诉我?今天,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啊。\"他忽然落下泪来。
求仁得仁,她在婚后第七天离婚,与家中断绝往来,住进男友的小屋。它在曲曲折折小巷的深处,十几家人共一个水龙头和厕所,每天早上,家家都拎个马桶去刷洗---也包括她。
她笑着问:\"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还问你,公厕门口写着\'男\'、\'女\'、\'下河\'?\'下河\'是什么意思?嘿嘿,原来是指刷马桶。二十九岁才学着刷马桶。\"
贫贱夫妻百事哀。她与男友小吵大吵,感情岌岌可危。前夫对她旧情难忘,有时来看她,给她许多帮助,她这才觉得这男人的好,由感激,渐渐藕断丝连,终于被前夫的后妻捉奸。
百般羞辱。
丑闻爆开,刹那间众叛亲离,声名扫地,正值厂子效益不好,她和男友被双双下岗,而男友也将她扫地出门。娘家回不去,没钱,没住处,没职业,没技能,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应征CALL台小姐,人家嫌她老;拉保险,一张单子都卖不掉;做传销,她是最下下线,家里货品堆积成山,六月黄梅天统统生了霉点。
她说完,两人相对沉默,然后我起身去开抽屉。
她走的时候,紧紧抱我一下,大眼睛里满是泪:\"叶青,谢谢你。\"
我拍她的背,想安慰她几句,但是找不到话---到底,错在哪里?感情,还是性格,抑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弱点?只是,怎的竟会如此?不可抗拒,亦防不胜防,只一失足,便一败涂地,从此万劫不复。
她坚持要留下月卡。
对那张卡,九信的意见:\"你不想去就扔了。\"声音在《证券报》的背后传来。
我满腔的滔滔宏论全部\"交通堵塞\",我不甘心:\"我说的不是一张卡。\"
他\"唔?\"了一声。
\"我说的是……\"又泄了气,\"九信,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他搁下报纸---却又拿起《金融时报》:\"你说。\"
什么叫干瞪眼?像我现在对着报纸怒目以视吧:\"你这样叫我怎么说?\"
他没回应。
只是一张纸,却是我们之间的一堵墙,他在墙里,我在墙外---墙里佳人,墙外行人,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忍气吞声,低低地道:\"九信,你不觉得,最近我们之间谈话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吗?
他又换一份报纸,眼睛仍没有离开股评图:\"嗯?\"
\"九信,\"我轻轻唤,\"九信,\"我伸手扯开了他的报纸,\"九信!\"
被重重摔在桌面上的大叠报纸像受惊的大鸟翅膀一样翻拍,他眉头紧皱:\"叶青,你烦不烦哪?你要说什么就说,就那些家长里短的屁话,还逼得人家听?\"
那报纸简直像直接掼到我脸上来一样,我冲口而出:\"什么叫屁话?夫妻之间谁还跟你谈天下大事,不说家长里短,还说什么?\"
他低喝一句:\"这就叫屁话。这种家庭妇女的是是非非,还说得那么带劲,亏你是大学生。\"
一句话刺中我的痛处,我跳起来:\"我自然是家庭妇女,每天当你不花钱的老妈子,做饭洗衣拖地板,不是家庭妇女是什么?\"心中忽然一阵酸楚,我说不下去。
九信已霍然站起,拎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好好,你有道理,我不跟你吵。\"门\"哐当\"撞上。
---我若追,我便是阿霞了。
那张美容卡仍在桌上,按电影里经典镜头,我应该扑上去,\"刷刷\"几下,撕得粉碎。
但是我没有,我不迁怒于人,更不迁怒于钱,所以我去了。
一走进美容院,小姐就花容失色地说:\"可惜,你这么好的皮肤,就是没保养好……\"
我一下子给惊呼得垂头丧气,心甘情愿地被涂上一脸火山泥,还被迫听左邻右舍如电视连续剧般精彩的家庭故事。
……那是我第三次去。
为了额上几个小痘痘,众人大费周章:火山泥效果不大;换肤呢?我一看换肤的详细说明,吓得魂飞魄散。最后一位穿白大褂似老中医的人,建议针灸。
银针一点点、细细插入手臂,然后如蜻蜓立荷般颤颤停留,看上去十分岌岌可危。
---白大褂说,那叫留针。
我正忙着对左邻点头,这时,一个十六七岁穿制服的男孩沿着过道匆匆走过,我生怕他会撞到我的针,急忙用手回护---
\"哇---\"我一声惨叫,身子弹了起来,眼泪都迸了出来。穿制服的男孩吓得不知所措,呆立在我面前,我一手指着他,痛得说不出话来。
小姐匆匆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我抖抖地松开手,针尖已直戳入肉,针眼溢出一滴血来,我双泪齐流。左邻见义勇为跳起来:\"叫你们老板过来,把客人撞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