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
「喔,这是时下相当热门的科系。」张康祺顿了一下,「毕业之后没有想要继续深造吗?如果可能,我愿意提供你一些金钱方面的援助。」
「爹地,不用了。」蜜雪儿摇摇头,表情显得有些严肃。「来台湾见你一面,是我从九岁起就拥有的、唯一的梦,待这个梦想实现后,我准备跟教会的伙伴们一同去非洲。我想,那儿的小朋友亟须我们的帮助,不论是物质,或是精神上的。」
张康祺深望她一眼,「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还过得去。」蜜雪儿笑着说:「我的生活一向平静,也很单纯,我甚至连男朋友都没交过呢。」
张康祺被她说话的内容给逗得发笑,「都二十三岁了,连男朋友都没交过,好不可思议耶!」
蜜雪儿凝视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逝。「当我得知要等到大学毕业后我们才有见面的一天时,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眼里及心里就只有读书,所以我的成绩一向很好,好到可以领奖助学金。」
瞧她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张康祺的心顿时涌起奇怪的感觉,一种说不出口的奇怪。
每个月花一千、八百的认养一个孤儿,这对台湾人而言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又怎能想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她的内心深处留下什么样的种子?
他绝想像不到的。
蜜雪儿见他没说话,只好接着说:「救世基金会的保密功夫做得很到家,我只知道认养我的是一个台湾人,其他的则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你几岁了,也不知道你结婚了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还不一样。」张康祺淡淡一笑,「我认养你的事,其实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将来你长大,有能力了,再把这份爱散播出去;对你我而言,这就足够了。」
蜜雪儿努嘴道:「人家已经二十三岁,很大了呢!」
张康祺瞟了她一眼,「是啊!二十三岁了连男朋友都没交过半个,还说你很大了;你太单纯啦!」
蜜雪儿不以为然的顶了回去,「是谁说一定得交过男朋友才算长大?」
「我……」张康祺被她抢白得无言以对,只得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蜜雪儿忽然走到他身边坐下。「爹地,你生气啦?」她拉着他的手,开始撒娇。「人家下次不敢了,爹地,你别生气嘛。」
张康祺学着她的语气柔柔的说:「是谁说我生气了?」他轻轻地抽出被她握着的手,身一侧,从裤子后面的口袋内取出皮夹子。
第1章(2)
待一打开皮夹,一张泛黄的二寸照片即掉落了地,张康祺正想伸手去拿,蜜雪儿却比他快了半拍。
照片上的女主角是一个拖着两串鼻涕的小女孩,蜜雪儿不难认出那是她正值父丧年幼时的照片。
「你怎么会有这张相片的?」蜜雪儿显得很惊讶。
张康祺慢条斯理的说:「当年就是凭着这张相片,所以我才认养你;怎知十几年后,女大十八变,你变得如此……」然而他并没有说下去,而是从皮夹内取出另一张她先前寄给他的那张学士照。「你瞧瞧,这两个人我怎么样也不会把她们联想在一起,若非你刚才在机场叫我,否则说什么我也认不出你来。」
蜜雪儿凝视着他,「爹地,刚才你的话还没说完,我变得如此——怎么样啊?」
张康祺想了一下,并没有回答,而是取出一叠千元大钞和一张信用卡。「这些钱你先拿着用,不够的话再告诉我。」
蜜雪儿摇摇头,「我不能拿你的钱,这些年来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张康祺不理她,仍是把信用卡及那叠钱放在她手上。「我得上班,没时间招呼你,你总得吃饭或是买些衣服什么的。」
蜜雪儿本想再说些什么,张康祺已抢先说:「别再拒绝了,白天你一个人在家,多放点钱在身上总可以应急。」
他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再坚持。「谢谢你,爹地。」
「别客气,这只是一点小钱,用不着放在心上。」张康祺站了起身,走向卧房。「我先去洗个澡,待会儿再聊。」
夜虽然已深,但蜜雪儿怎么样也睡不着。
在她的记忆中,她的幼年是生长在一个相当富裕的环境里,有一个照顾她生活起居的保母,接送她上下学的司机,两个女佣,以及一屋子人对她的关怀与疼爱。
这样的记忆一直持续到她九岁时,一下子她的世界竟突然变了个样;父亲不让她去上学,也不能外出。她只知道外面一片混乱,街道上四处可见烧杀掳掠,令人不忍卒睹。
而当时她尚年幼,所以她不明了那是一场排斥华人的运动。
华人苦干实干,又好积蓄,几百年下来,华人已在不知不觉中掌握菲律宾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当地人心存不满,见了眼红,因此才会种下祸根,让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家破人亡,支离破碎。
在一个没有星星、月亮的深夜,数十名不速之客携枪带械地闯入蜜雪儿的家。
三十分钟后,她的父亲及十二名雇用的保镖中弹惨死,同时家中的财物亦被洗劫一空。
更离奇的是,十天之后,蜜雪儿家所有的动产与不动产竟在一夜间全数充公,而且没有半点理由。
此后,母亲带着蜜雪儿四处靠乞讨维生,直到当地的一个教会收容她们母女俩。
惨遭父丧的蜜雪儿在进入教会后一个月,母亲又改嫁去了美国,从此没有半点音讯,甚至连封信也不曾寄来问候一下。
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蜜雪儿从有到无,一下子便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儿。
而她的处境让张康祺「意外」得知,此后成为被他认养的女儿,让她有了一个遥远,但却可以触碰到的梦。一晃眼,十四个年头已然度过。
她完全不清楚张康祺的年龄长相,更不明了他的家世背景,只知他是一个台湾人,男的,如此而已。
除此之外,她还知道当她大学毕业时,彼此就有见面的一天。对她而言,这个遥远的梦并不难实现。
为了实现这个梦,她发愤苦读,每一个求学阶段她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一路读来,圆梦的脚步已离她愈来愈近。
就在大学毕业的前夕,她终于透过救世基金会得知张康祺的地址,于是怀着一颗雀跃的心,来台湾一圆她多年的梦想。
对于这个陌生的「爹地」,她的感觉、想法十分复杂,但感激的心绝对胜过一切。她暗暗心想:倘若这个认养她的爹地,此时已是白发苍苍、齿动目茫的老者,她愿意待在他身边照顾他后半辈子。感激也好,回馈报恩也罢,至少这是她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她幻想他子孙满堂,幻想他的一切,然而她怎么样也没想到过他竟是一个三十二岁,至今仍是单身的男人。
他长得瘦瘦高高的,身上的肌肉结实,脸上的表情酷酷的,可是他的心呢?他的心怎么可以忘记她的存在?
下午在机场见面,确定他就是认养自己的人的那一瞬间,她之前对他的幻想全部为之破碎。但继之而起的却是另一种更复杂、难以说出口的奇妙感觉。
少女的情愫似在刹那间被牵引,她的心弦更似已被撩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见了面竟会发生这种事、这种感觉?
虽然,她早已过了少女的阶段,但她的感情世界却如同一个小女孩那般的纯真。
她悄悄地来到张康祺的卧房,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熟睡的他,相同的姿势一动不动地保持许久。
十四年来,她无一日不在衷心期盼见他一面,可是他呢?他的反应似乎没有她想像中的那样啊!
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怎么可以毫不隐瞒的告诉她「我是没有把认养你的事放在心上」这句话?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一个人彷佛毫不在乎、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完全漠视她的存在?
犹记得她刚下飞机的那一瞬间,她的心情有多么的激动与兴奋,但是现在呢?
现在她却只能一个人坐在这里偷偷的哭泣。
那种不被人重视的感觉在顷刻间狂袭她的脑海,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更加急促的滑下脸庞,且抽噎出声。
他真的完全不把认养她当作一回事?还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说错了什么,所以才惹得他不高兴?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她没做错什么啊!
她一个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哭泣,虽然极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响,可是仍将睡梦中的张康祺吵醒。
张康祺睁开惺忪睡眼,似未完全清醒。「你怎么啦?是不是客房太热了你睡不着,还是……?」言及此处,他终于发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张泪潸潸的大花脸。「你到底是怎么啦?」
张康祺当下动作飞快的起身坐在床沿,凝望着她,满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