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麻烦你了。」接过药包,汪瑀璇谨慎地将它收进包包里,望了同样也收起药包的车赫凡一眼,客气道别。「先走了,再见。」
「汪、汪小姐——你姓汪吧?请留步!」
出了药房大门,还没走出巷子口,车赫凡匆匆喊住她,迷惑的眼瞳紧紧瞅住她的剔透水眸,十分困难地开口问:「对不起,我知道这样问你很冒昧,不过,我还是必须请教你……」
「你、你有什么问题?」汪瑀璇按住胸口,深怕过分狂跳的心脏会不小心从嘴里跳出来。
他要问什么?他看出什么了吗?汪瑀璇闪烁的眼神拚命想避开他的注视。「先生,对不起,我赶时间。」
「等等,请给我十秒钟。」蓦然,他伸出手握住她纤细的藕臂,激切的问:「只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教你,汪小姐——你是不是认得我?」
「啊?」汪瑀璇愕然抬起头,充满讶异的眸子对住他,唇瓣缓缓褪去血色。「先生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认得你?你可以先放开我吗?很痛!」
车赫凡松开手,热切的眸光黯了,失落地吐了口长气。「对不起!我大概是太久没睡好,有点神经衰弱……算了!」
车赫凡堆起抱歉的笑容,点头赔不是。「小姐你千万别误会,我真的没恶意,纯粹是因为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感觉你应该认识我,或者我可能认识你……对不起,我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再见。」汪瑀璇不自在地低下头,像是逃避什么似地快步向前走。
不算长的巷子,她却感觉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乱糟糟的思绪一再沉浮,他充满疑惑的深瞳不停闪过眼前,她似乎看到他眼瞳深处囚禁著一个孤独灵魂。
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提出这么骇人的疑问,也不明白完全不一样的脸孔为什么他还会觉得熟悉?
汪瑀璇拚了命地往前冲,深怕他会追上来,她害怕车赫凡会再提出更骇人的疑问……
她委实没把握自己能撑得住!纵使过了这么多年,汪瑀璇一直以不同的面貌和身分重新生活,她知道几乎死过一次的自己,某部分灵魂始终不曾改变。
对于过去,她仍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虽然没有忘记当年车家人对她的刻薄,但不表示刻印在她心版上的烙印像擦黑板一样,擦掉就不留残痕。
好不容易拦到一辆计程车,坐进车子里的汪瑀璇放松几乎绷断的神经,回头望向寂寥的巷子口,确定他没有追上来后,如释重负呼出一口长气。
解除警报的同时,心里又涌上莫名的怅然。
汪瑀璇再度依恋地回首,看不到心版抹灭不去的身影,她颓然低下头,双手掩面,忍不住幽幽轻泣。
怎么可能不认得你?赫凡……只是,你怎么可能还记得我?汪羽璇已经死了,你忘了吗?还是,你根本连汪羽璇这三个字都不记得了……
她紧紧闭上眼,任热泪从指缝间不断渗出。坐在陌生的计程车里,任其狂嚣穿梭在汹涌车潮中,汪瑀璇感觉一股冥冥力量不断将她的思绪拉向过往,仿佛失足跌落不见底的深井,不断坠向不堪回首的过去。
第3章(1)
十年前 崇智高中
早晨第一堂课的钟声已响过好久,三年英班教室里却有一个位子仍然空著,讲台上口沫横飞的数学老师用心讲解习题,打从进入教室后便没问过半句关于那个空著的座位。
仿佛那里一直都有人坐著,也可能她认为该坐在那位子上的学生,有来没来都无所谓。
「报告!」课上了好一会儿,门外响起清柔的女声,顿时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现在是上课时间,你有什么事?」这班的数学老师戴著灰黑框的眼镜,尖苛的眸光透过镜片鄙夷地扫向门外。「都几点了,你没表吗?学校什么时候开始收留这种连手表都买不起的穷学生了?」
「齐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门外的女学生羞赧地垂下头,双手紧紧交握,嗫嚅的双唇不住哆嗦,冻红的小手还留著洗完碗盘的水渍。
班上同学开始窃窃私语,对于站在门外被老师为难的女同学没有太大的同情,全班都知道她付不出高额私校学费,只得到学生宿舍帮忙打杂才得以继续学业。
能穿上崇智高中制服的孩子个个非富即贵,这些从小含著金汤匙、穿金缕衣长大的少爷千金们,哪个能理解「贫穷」是怎么样的滋味?
就在半年以前,跟班上其他同学一样含金汤匙、穿金缕衣长大的汪羽璇也不知道,「穷」竟是这般生不如死的低下……
不知站了多久,汪羽璇始终等不到老师恩准她进教室。门口正是迎风处,冬天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著她单薄的身子,她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一大早起来冲进学校餐厅忙著张罗住宿生的早餐,直到全部碗盘洗净收拾完毕才能离开,为了赶上第一堂课,她连早餐都来不及吃。
寒风灌进她单薄的制服,汪羽璇开始有昏眩的感觉。她听到前排同学鄙夷的嗤笑自己。
「没本事学人家读什么贵族学校啊!」
是啊,汪羽璇也觉得自己待在崇智高中根本是个天大笑柄,开校以来没有学生缴不起学费,而缴不起学费还继续死皮赖脸读下去,她汪羽璇肯定是崇智校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个!
她想哭,眼眶好热好痛,却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半年了,自家中遭逢巨变以来,汪羽璇就像过了午夜十二点的灰姑娘,所有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全化为乌有。
刚开始她害怕、她哭泣、她恨死那个勾引父亲的狐狸精,更恨卷走家产远遁大陆、不管她们母女死活的父亲。
但没了马车玻璃鞋的灰姑娘再哭也于事无补,她已流了数也数不清的眼泪,直到今天——
同学的轻视、师长的嗤之以鼻,已不能再将她击倒,汪羽璇告诉自己一定得咬牙忍下去。
「这位‘大小姐’,你还杵在那儿干嘛?难道还要我请你才肯进来吗?搞什么东西,浪费大家的时间!」
齐老师趾高气扬,狠狠向门口丢去一记白眼。
她厚厚的头发烫成上窄下宽的三角形,额头上的浏海高高吹起,活像一座耸立的山峰,调皮的同学给她起了个「半屏山」的绰号。
「谢谢老师。」汪羽璇恭恭敬敬向「半屏山」鞠个躬,快步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
打开书包拿出课本讲义,翻找了半天,汪羽璇才窘迫发现「半屏山」正在讲解的是早自习考试的题目。她根本没有那份考卷,自升上高三以来,她每天都要赶到餐厅打工,哪有空参加早自习?班上的同学好像也没人注意帮她多留一张试卷,仿佛她的存在像空气,大家心知肚明她无暇参与,自然视而不见。
汪羽璇只能呆呆摊开文不对题的课本,低下头佯作专心记笔记,心里失落沮丧又害怕「半屏山」的势利眼会飘过来,万一她一时兴起,又不知道要怎样羞辱恶整自己!
「汪羽璇,你到黑板上来做下一题!」果不其然,「半屏山」一双细细的小眼不怀好意射过来,她明知汪羽璇没有考卷,根本不知道下一题是什么,偏偏要找她的碴。
「快上来啊!汪羽璇,你耳朵聋了?」扬起诡谲的冷笑,「半屏山」故意尖著嗓子喊她。「这些题目啊,全班都做得滚瓜烂熟了,如果你还不会……我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脸坐在这间教室里?倘若我的程度跟人家差那么多,早就哪边凉快哪边滚了,不像你……」
「齐老师,我……」汪羽璇六神无主地站起来,感觉自己像被剥光衣服任人唾弃的恶贼,受辱的难堪委屈逼出她满眶热泪。
「叫你上来你听不懂吗?」半屏山一副不想善罢甘休的嘴脸,瘪嘴嗤笑。「可怜,连人话都听不懂了?悲哀啊……」
一大串难听的字眼一股脑,从为人师表的人嘴里吐出来分外令人难堪,看在这班来自政商名流子女的眼中,只教育了他们一件事:
贫穷是罪恶的、该死的,没钱的人根本不配尊严地活在这世上。
未满十八岁的汪羽璇在那一刻经历到她此生最困窘卑微的时刻。如果可以,她希望立刻消失在人世间,她不想活在被人瞧不起的鄙夷眼光下,那比拿著刀子割她身上的肉还令人难受。
汪羽璇化石一般站在自己的位子上,任由口沫横飞的「半屏山」尽可能地用她今生所能理解的、最难听的字眼来羞辱诋毁这个家道中落的可怜学生。
不知骂了多久,就在气氛最僵滞的当下,汪羽璇突然感觉有东西轻刮过自己脚边,赶忙低头一看,发现不知哪儿生出来一团揉过的纸张。
空茫的脑袋闪过一道灵光,汪羽璇很快将纸团捡起来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