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不要向你老板提起他。」
祖安一走,她柔和的表情尽除,又恢复冷漠和疏离。
「没有你的同意,我什么也不会说的。」他给她的是慎重的承诺。
她想相信他,可是她要冒的险太大了。
敬桐却已读出她沉默里的犹豫。「妳怕我利用祖安?」她只是盯着他,审视他的诚意。
「他既不是你的儿子,就不是邵老的孙子。就算他是,我怎会去利用一个孩子呢?」
他的尊严受伤的样子似乎不是装出来的。为了以防万一,嘉茹在信任他这件事上还是做了相当的保留。
「最好你没有这种心思。我不容许任何人伤害祖安。」
「我看得出你把他保护得密不透气。怎么回事?你以为你父亲悬了重赏,所以我有可能把你和祖安当贡品般献上去,好领取巨额奖金?」
「你总是这么不给人留余地的吗?」
「你咄咄逼人的本领恐怕无人能及,我甘拜下风。」他看着她脸色变僵硬,不禁后悔起来。他来此是为求和以休兵,不是来把事情弄得更僵的。「不要这样处处提防着我,嘉茹。」 我们难道不能做朋友吗?」
「我……」
纱门碰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祖安跑了进来,看到敬桐,他松一口气的咧开嘴。
「啊,大叔叔没有走。」
敬桐对他温和地笑着。「我在等你呀!」
「对,没有说再见就不见了,是没有礼貌的。妈说的,对不对,妈?」
「对。嘉茹的表情瞬间又变得柔和无比。她接着一面用眼神向敬桐下逐客令,一面说。「所以何大哥在这等着向你说再见。」
「哦,你要走了吗?」祖安失望地喊。「我还没有给你看我的漫画书呢。最近的哦,易风阿姨给我的哩!」
这男孩真是他的救星。敬桐立刻说:「最新的吗?那我当然要看了。」
「快要吃午饭了,祖安。何大哥也许有事情要办,改天再说吧。」嘉茹的口气柔和,看着敬桐的目光却冷硬而坚定。
「改天是多久啊?」祖安茫然地仰着头。「是明天,还是明明天?」
「不要紧,我不急着走,我很想看祖安的新漫画书。」
她拱起眉毛。假如她对他原先有五分怀疑,现在增加到八分了。他会喜欢陪小孩看漫画?才怪!
「我相信你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待办。」她声音里像装了一大块冰块
「当然,我可以想得出一箩筐。例如和你建立友谊-----那是个开始。」她眉毛耸得更高,他则一径带着那教人炫惑又气死人的莫测高深微笑,继续接下去。「还有帮忙你做午饭,这可以等一下。哦,对了,签合约。不过这也不急,既来之则安之。你会发现我的耐心阔如海洋。」
喔,这个她已经知道了。不过她认为说他厚脸皮比有耐心还适当。做饭?他会下厨?
「你的漫画书在哪,祖安?」他把手伸给男孩。
「在金银岛。」祖安让他牵着手,高高兴兴带他走出厨房。
敬桐几乎可以听见嘉茹在他们后面咬牙切齿的声音。他从不强人所难,尤其对女人,可是她令他别无选择的必须强迫她接受他绝不退缩的决定。
先前祖安带他进来时,便直接奔向厨房,现在再经过客厅,他仔细看他刚刚仅留下一瞥印象的房间,不禁皱起眉头。
客厅里的家具都用之有年了,那张长沙发看上去十分危险,好像一个吨位重一点的人坐下去就会把它压垮似的。窗帘洗得很干净,但上面的印花都褪得几乎快看不见了。一个旧架子上的电视也具古董资格了。十四吋的小电视,说不定还是黑白的。墙壁有些地方油漆剥落得一片一片的,天花板上有一大片漏过水留下的污渍。
祖安热切地向他介绍床上和地板上的几个毛茸茸的玩偶,又搬出一大堆的漫画书,敬桐假装热心的参与,专心地听他有时有些文法语句不通的说明,心底充满怀疑、纳闷和恻然,虽然祖安智力有缺陷,但嘉茹显然把他教得很好,男孩开始一样样把书和玩偶放回原位时,敬桐信步走出男孩的卧室。隔壁房间门关着,敬桐不认为他该打开探看,尽管他很好奇。
另一个房间显而易见是嘉茹的工作室。有个大书柜,里面全是和建筑及室内设计有关的书籍。一张制图桌,角落一个垃圾筒,但里面放了一卷一卷的制图纸。她用的制图文具和材料倒是昂贵的,除此之外,一切皆十分简陋。
这是怎么回事?她设计了好几栋著名的大楼、书廊、艺术店,也为不少名人的豪华住宅做过室内设计。她的价码相当高。那些钱都到哪里去了?她的日子为什么过得如此清瘠?
他开出价钱时,她确实十分心动。稍后她又提高酬劳到简直不合理的程度,却在他一口答应时,似乎有点不屑,接着又不惜放弃,只因他以要她和她父亲见面为条件,而且他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丁点贪婪和虚荣、骄奢。
她朴素、平实得教他吃惊。
***
嘉茹一面准备午饭,一面竖着耳朵。她只听到祖安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
这是第一次,嘉茹庆幸祖安是弱智人士,敬桐因此不能向他探问任何他在她这问不出来的事。
祖安的笑声使她感到歉疚。不论她多么用心、多么努力,他仍然有些她无法供应和满足她的需要。他虽然智力不足他的实际年龄,很多事懵懵懂懂,嘉茹想他内心里仍觉得需要一个父亲。尽管他说不定连「父亲」足什么都不知道。
敬桐的出现,他的友善和耐心,对祖安而言,在某一方面,或许是好的。可是他这一切友好的表现若只是做戏,而且是为了博得她的信任,她如何能保护祖安不受他的虚伪的伤害?他分明已完全赢得祖安的心了。
她心不在焉地拿锅、拿碗、拿盘子,素净的脸庞忧心忡忡。
敬桐很少有呵护柔弱小女子的大男人心态,在他的原则里,男女在同一天秤上,他对她们赋予的是平等的尊重。他更鲜少想要为女人做什么。
嘉茹则唤起了他一种让他觉得自己十分愚蠢的保护欲望。哦,她绝非柔弱无助的典型。她很纤细,可是绝不纤弱。她很美,而她的自然不修饰,使她更美。她是那么接近自然,可是她又浑身都包裹在谜团中--由里到外都是。
哐的一声,她手上一个盘子掉在地上跌碎了。她抚额呻吟,蹲下身子,没看到她的衣襬扫向另一个盘子。
「小心。」敬桐出声喊。
他正要去帮她,祖安跑了进来。
「打雷了!妈。」他惊恐地喊。
「不是打雷,不要怕,祖安。」嘉茹立刻柔声安抚。「站在那,不要过来。」
来不及了,和她一样赤着脚的祖安已经踩到了溅弹在地板上的碎片。
「不要动,祖安。」敬桐和嘉茹同时喊。
「小心,嘉茹。」敬桐警告,并无一步赶到呆在原地的祖安旁边,把他抱了起来,仿佛他只是个小男孩。
他把祖安放在椅子上,检查男孩的脚底。嘉茹小心地越过碎片。
「祖安,你还好吗?」她焦急地蹲在他另一边。
祖安茫然地张大眼睛。「打雷,打雷了!」
「没有,祖安。」嘉茹握住他的手。「不要怕,没事。」
「还好,只是一小片。」敬桐温柔地握着祖安变得冰冷、颤抖的脚。一片碎片扎进了他的大脚趾。「有没有药箱?」
「有。」
嘉茹立刻走出去,很快地带了个小急救箱回来。敬桐拿出里面的一把小镊子。
「会有一点点痛。」他柔声对祖安说。「拔出来就好了。」
「不要拔牙齿。」 祖安举手捂住嘴巴,脸蛋吓得发白。
他自己这一误解转移了注意力,对敬桐反而较容易了。他将镊子尖端对准露在皮肤外,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碎片,轻轻夹了出来。
嘉茹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他说的「一小片』,取出来有指甲般大。碎片夹出来后,血立刻得到自由般流了出来,敬桐用纱布阻止它之前,他昂贵的西装裤已经染上了血迹。
「好啦,取出来了,祖安,已经没事了。」敬桐轻柔地为祖安止住血的伤口上药,边轻松的对仍然捂着嘴巴的祖安说道。
祖安放下手。从刚才他就一直惊奇的看着敬桐的动作,这会儿他眼睛张得更圆了。
「哇,祖安脚上长了牙齿。」他喊。脚底伤口的疼痛,他似乎毫无所觉,而这件稀奇的事,让他完全忘了他方才的恐惧。
敬桐和嘉茹诧然相对而望,不禁莞尔。
「妈,打雷是因为我脚上长了牙齿吗?」
他其实常发出这类天真的问题,嘉茹总是啼笑皆非,不过这次她不晓得如何回答他。
「对啊!」敬桐边为他包扎,边泰然自若回道。「所以下次你再听到和刚才一样的雷声,就待在房间不要过来,牙齿就不会从脚上长出来了,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