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迎春感觉他双手环在她腰后,将她与孩子一并抱住。
他这是在求和吧,退了好大一步,迁就她、体谅她,像是知道她爱要任性,所以他会更包容;知道她冲动,他便更冷静。他也不要求她改变,而是他自己改变。如果他让她说出丢休书的理由,就如同给她时间说出对他的不满,而她是那种只要嘴里抱怨完,心里就不会有疙瘩的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他要听她说出口,不要两人用冷战收尾。
「你会愿意听我说话吗?不嫌我罗唆、嫌我吵?」
「我一定会听。」
「你才不会。你从来都不听的。」花迎春摇头,甩去一古脑想扑进他怀里娇蹭的冲动。
「以前不听,现在听,太迟了吗?」
不迟。在她心中,永远没有迟的一天。只要她仍对他心动,就永远不迟。
严虑知道以前的自己太不可饶恕,是他伤害了她,不能怪她不轻易再相信他。当一个人总是抱持着喜悦想与伴侣分享心事,得到的总是冷淡回应,换成是他,他也不会愿意再开口、不愿意再掏心。但花迎春太宠他了,即使他错待她,她还是爱着他……她虽然没有委曲求全地守在原地盼他醒悟,却频频回首,放慢脚步等他追上来。可如果他终究迟钝,她便会越行越远,直至完全离他远去。
幸好他不是太过迟钝的人,他轻易追上来,追着了还没走远的她。
严虑带着一身的伤,缓缓挪动身躯,撑着双臂起身与她平视,看见她的慌乱、看见她扶撑着他,听见她嘴里低喃地抱怨他伤得这么重还不肯安分,偏要不听话地动来动去……
连埋怨听起来都是甜的,严虑在心里笑着,他到底是个多傻的人,将一个深爱他的女人往外推,直到失去她、直到自己的心开始疼痛,他才明了自己推开的不单单是她的爱,也包括了他的爱。
他抱住她,小心避免压坏他们的孩子。
「坏丈夫不会再让小娘子哭泣,这一次,他一定会仔细听小娘子说话,请小娘子再给他机会证明,好吗?」
第十章
花迎春跟严虑一块在范家药铺里窝了四天调养身子,严虑年轻力壮,恢复得极好,第三天就生龙活虎,反倒是花迎春被严禁下榻,钉在床上安胎。
花迎春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和严虑躺在床上说过这么多话,往常他下床上工时,她都还在睡,夜里她睡了,他仍忙于绘制工事图,夫妻俩要在床上耳鬓厮磨说些体己话也没机会,这四天里,她却觉得当初成亲一年没说完的份全部补得满满的。
当然还是她说多他说少,但是他一直很专心在听她说话,没有一点点不耐烦,害她以前觉得自己是怨妇的窝囊委屈轻易消除得干干净净,没尊没严地立刻释怀他对她的所有不好,心满意足挨近他,继续说着好多好多没啥意义的情话,最后还是范大夫及药铺小学徒栀子看不下去,将两人给轰回家,少在药铺里浓情蜜意的卿卿我我,打扰其他病患的治疗。
人逢喜事精神爽,双福并肩进门来。
一福是与严虑达成的「共识」,她允了他二次求亲。与第一次成亲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和她都知道要娶要嫁的人是谁,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的,她很高兴他想娶的人是她。
二福是——她、过、稿、了!
太开心太高兴太快乐了,她觉得未来的人生将是一路顺顺顺到老死,一个疼爱她的夫君,一个孝顺她的好儿子,一份月月优雅在书桌前挥洒文采的好工作,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呀!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偏偏就是有人在她那么幸福的当口,做下残忍的诅咒。
「盼春,你这张嘴就不能说些人话吗?」正在园子里边走边转圈圈散步的花迎春不情愿地停下脚步,杏眸微眯地瞪过去。
「我只是觉得你幸福得太让人嫉妒。我们花家又非积善之家,这么平顺好像不太合理。」最近她眼皮一直跳一直跳,而且还是「跳灾」,让她有了忧患意识,总觉得太过幸福之后,祸事也即将来临。
「胡说八道!我们苦难了这么久,拨云见日也是迟早的事,接下来终于要迈入幸福美满的好日子了……」感动!感动!
「是这样吗?」花盼春的眼皮又狂跳起来,她难受地揉揉眼,嘀咕了几句,但瞧见大姊的心情正好,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省得又落个乌鸦嘴的恶名。
只是……仰头看天,她真的觉得花府上空净是一片乌云密布……
果不其然,喜事前脚才到,祸事后脚就追着来,当中不过隔短短半个月不到。
花迎春生平头一本——也可能是这辈子唯一一本的大作——《淫郎君》被控抄袭!
而且祸事绝不单独报到,第二桩紧接着也在当晚发生——
花盼春被一群冷面官差押走,罪名是「公然侮辱皇亲国戚」,罪证是《缚绑王爷》、《推倒皇帝》、《压上宰相》、《侵犯将军》、《凌虐太上皇》,每一本都代表着诛连九族的不敬死罪,花盼春毫无辩驳余地,双臂被反箝,铐上链,拖去衙门问罪!
第三桩祸事相较于一二桩,只是微乎其微的小事——花戏春和李谋仁坐马车到金雁城梅庄去赏花,两人在梅庄主人的怂恿下,一时兴起在梅庄吃了一顿百花宴,掏出身上所有的银两还不够付半盘菜钱,李谋仁将花戏春暂押在梅庄,赶回来向花迎春要了二五八万去赎人。
第四桩祸事,有好几桌人在花家饭馆用膳时中了毒,据说是草菇出了差错,让花家饭馆的生意在这个月里惨澹到不行。
第五桩祸事,好几天没看到严虑了……
少了向来最会出主意的花盼春,花迎春头疼地面对这一切,她大口大口喘气,想要藉此平复紊乱的心绪,可是当三子又送进来一包物品时,她已经平复不了了!
纸包里包裹着由书商转给她,一本被剪成千百片碎屑的《淫郎君》!
这是她收到的第五本破书,里头没有附上任何纸条,但撕书的举止已经让她清楚明白寄件人要表达的涵意——
抄袭者的书,不屑看!
明明书里每个字句都是她写出来的,她根本没有抄《幽魂淫艳乐无穷》,为什么会被指控得如此难听?!她用力回想,想着章回桥段,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要三子去买回一本《淫郎君》,仔细读了才发现不对劲——
花迎春火大地捉着书,每一个脚步都带着雷霆万钧的怒焰杀往后堂东厢,甚至不顾胎气不胎气地一脚踹开门扉,逼使房里两张正黏在一块舍不得分开的嘴儿惊吓弹开——
「大姊……你怎么都不敲门的?!」花戏春娇羞着脸嗔斥,但话才一说完,脑门立刻挨了狠狠一敲。
「这是怎么回事?!」花迎春吼着。
「呀?」花戏春面前摊着一本几乎被扭破的书,一时之间不明白大姊在问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花迎春冷硬地咬着牙,「为什么我的书里多出了这么一大段不是我写的东西?!」
花戏春缩了缩肩,水眸好委屈地瞟向李谋仁,想向他求救,李谋仁面对花迎春这副凶样也只敢孬孬不语,端不出男子气概。
「你动过我叫你送去邮传所的包裹了,是不?」花迎春口气转得好轻柔,用眯眯在笑的眼眸想降低花戏春的防心。
「是……是谋仁哥哥好奇里头包什么嘛……」
「哦——然后你和他就干脆一起打开来瞧一瞧,是不?」口气越来越温浅、越来越甜美。
「嗯……」坦白从宽是古人教导的至理名言,花戏春坚信不移,而且——不说实话会死得更惨。「谋仁哥哥说你写得不太好,要修一下,所以……」
「哦——所以你和他就顺便好人做到底,帮我大大修稿?」花迎春笑了,一脸很体贴很体谅,猛颔首像是多满意花戏春和李谋仁的鸡婆。
「谋仁哥哥的文采很好的,你那篇稿让他这么大笔一挥,流畅许多,也精采许多呢。」花戏春很不会看人脸色,以为花迎春在笑就是心情大好,立即不知死活地邀起功来。
「是哦是哦——」原本还在笑的花迎春变脸,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阴鹜布满她的眉宇之间,连假笑都冷若寒冰。「文采很好?!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抄《幽魂淫艳乐无穷》的!如意君的文采当然好!」
「谋仁哥哥是抄来的?」花戏春傻眼。
「不然你以为他有什么本事?!」冷冰冰的杏眸横扫过去,「你给我站住!」
不大不小的音量正好唤止了匍匐着身子,想从门缝边钻出去的李谋仁。
花迎春环着双臂,「你给我听好了,我的稿子再差、再如何不通畅,那都是我一笔一笔写下来,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即使被退回来,我也只会怪自己写得不好,至少是我花迎春写出来的,从别人那里抄来再好再美的文字又怎么样?它同样不是属于我的。」花迎春倨傲扬着颈,将那本被李谋仁糟蹋殆尽的《淫郎君》丢到他脚跟前,抬头挺胸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