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那片废墟不见了。
他下车到马路边的便利商店买瓶饮料,结帐的时候顺便和店老板聊了起来。
「理教新村?」
老板皱着眉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说的是不是人称『闹区里的贫民窟』的地方?」
「人家怎么称它我不晓得,我只知道它是一个违建的眷村。」
「那就是了。它在八年多前被一场大火烧光了,后来政府就在原地盖了一批国宅。」
老板手指着那一整片大楼。他要找的地方果然就是那里。
赴美之前,他曾到这里看了它最后一眼。眷村被毁得十分彻底,连一片屋瓦都没留下来,放眼望去仅是一片萧索的废墟。
那个影像纠缠了他好长一段时间:他想要知道那场无名火从何而来,他想要知道所有的人去了哪里。
他想要一个合理的交代,他想要找到「她」。
「后来有查出失火的原因吗?」
「谁给你查啊,相关单位早就想要整顿那个眷村了,一把火烧得精光还省了他们的麻烦咧。」
「那原来住在里面的荣民都搬到哪去了?」
「听说火灾现场没有找到任何一具尸体,那些住户也都突然消声匿迹了。这件事就像无头公案一样,时间一久,也就没人理了。」
是啊,昔日破败的眷村已化为繁华的都市一隅,如今还有谁会吃饱没事干的再去追究?
只有他——那个当年不惜舍弃似锦前程、选择出走到遗世角落的初生之犊。
高中毕业之前,母亲强迫他去中华路的一家补习班补托福。
补习班旁边有一个槟榔摊,摊子前面无时无刻的长龙令他好奇。后来他发现了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卖槟榔的是个穿着清凉、身材惹火的美少女。
有几次下课后,他看那个美少女实在忙不过来,便自告奋勇的挽起袖子帮忙,就这样和她熟了起来。他一直不知道她姓什么,只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幸福。
幸福带他回她住的地方,就是那个原本残破倾圮的老眷村。他见到了和她相依为命、眼盲耳聋的士官长爷爷,也逐渐认识了住在那里头的老人和小孩。
他于是开始跷课,只为了每天到那里报到。
幸福去槟榔摊的时候,他就陪着老人闲话家常,偶尔帮忙写封信、搬个柜子什么的;他也不忘从家里带些进口糖果来分送给小孩子们,慢慢的,他成了最受欢迎的人物。
在那里,他忘了他的垣赫家世,也忘了他的托福考试,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我肯定与真挚友谊。
他还记得那时候,幸福老是抱怨她住的是个连猪圈狗屋都不如的鬼地方,可是他却觉得它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隐蔽在都市丛林的褊狭角落,不是有缘人还不得其门而入呢。
人称闹区里的贫民窟,却是他眼中的世外桃源啊。
奈何一场无名火毁掉了他的世外桃源,也硬将他脱轨的轮辙给逼回了正轨。
八年过去,感情早就随着时间逝去而淡然了吧,他想。
该走了。
他谢过老板,正要踏出自动门,眼睛却被书架上一本杂志的封面人物给吸引住了。
是那个八卦模特儿——苻苹。
一时冲动,他打算买下那本杂志。
在他弯腰想拿时,另瞥见几本封面上也印有她名字的杂志,还有她的写真集,于是他一古脑儿的统统买了下来。
老板眉开眼笑。
「你很欣赏她吗?」
「欣赏谈不上,只是好奇罢了。」
「这年头流行野性美,好多人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你看封面上的她简直就像只小野猫。」
看着她在杂志封面上的近照,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她,真的不是她吗?
另一场服装发表会。
「风邑,谢谢你拨空陪我来。」殊铃柔声的说,她认为他们之问的关系已经渐入佳境。
「小事一桩。」
他在心里暗暗偷笑,其实是他利用了她。
那天在车上看完了从便利商店买来的杂志之后,他认为有必要与这位八卦女王面对面,好好的确认一下。
当下,他便打了手机给姝铃。
除了感谢她上次的邀请,他也「不经意」的表达了对服装秀的兴趣,然后「随口」说他不排斥陪她看另外一场。
这,就是那个另外一场,在与她通话之后的第五天。
他知道利用姝铃有失厚道,但这却是达到目的最快速的方法。
他大可托人打听,然后居中安排见面,但那样势必会耗掉较多的时间。
他不是个很有耐性的人,八年已经是他的极限。
「这场是国内的晚礼服联合发表会,格局不大。对了,记得苻苹吗?」姝铃转头问他。
「浮萍,是花的名字吗?」
不是他故意装蒜,而是他太清楚有时候说实话反而会坏了大事。
「难道我没告诉你今天走秀的也有苻苹吗?」
「我忘了。」她当然告诉过他,否则他怎么会来呢,他对晚礼服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哎呀,就是上次在Chanel发表会上看到的那个模特儿嘛。」
「就是妳说的那个八卦女王?」他佯装恍然大悟。
「嗯,其实我不该这么说她的。你知道吗?我哥正在追她,搞不好哪天我还得喊她一声大嫂呢。」
「妳哥?」
「嗯,他迷死她了。」
刘家少爷,就是曾经追过雨晨的那个刘达威。
他追苻苹?
杂志上好像是有提过这么一档子事。看来,这个刘达威的确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喔。
「我是不反对有个名模大嫂啦,可是我妈嫌苻苹的出身不好。只怪她的传言实在太多了,谁也分不清真假。」
她整个人贴在他身上,故作神秘的附在他耳边说:
「有八卦说她曾经做过槟榔西施、混过太妹,还有记者爆料说她被某股市大户包养,然后陪男人吃顿饭的行情是一百万起跳,甚至有人说她已经有个小学一年级的儿子……」
他默默听着,刻意延宕解读的动作,只让这些八卦小道经由耳朵输入脑中的资料库。在确定苻苹就是他要找的人之前,这些资料都不具有任何意义。
千呼万唤,发表会总算开始了。
主持人劈哩啪啦讲了一堆废话之后,才让穿着各家晚礼服的模特儿出场。
一时之问,伸展台上百色裙浪翻涌。
他没心情看秀,一心巴望着苻苹的出现。
终于轮到她上台了,身穿紫色礼服的她沉静中透着妩媚,举手投足皆是风情。
她真的会是她吗?
他所认识的幸福是个大而化之的粗线条,削短的头发、率直的个性,实在很难和伸展台上的苻苹联想在一起。
要不是写真集中的脸部特写泄露了蛛丝马迹,他也不敢有一丁点儿的把握。
「你瞧,她好美,难怪我哥会为她疯狂。」姝铃凑过来说。
他听而未闻。
苻苹转身往回走。该是他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风邑,你要去哪里?」看到他站起来,她忙问道。
「对不起,我得去上个洗手间。」
说完,他离开座位,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他绕到观众席左侧,然后直接走向后台的准备室。
他事前已经先来探过一次,所以对会场内部了若指掌。他可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狭窄的通道上一阵兵荒马乱,他必须不时侧着身子让行色匆忙的模特儿先过——刚着装完毕的准备上台,刚下台的急着换装以便下一轮登场,好不热闹。
糟糕!后台这么多个门,苻苹的化妆室到底是哪一间呢?
看来只好耐着性子一间一间的进去找喽。幸好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人发现有个陌生人闯进后台禁地。
可惜他好像高兴得太早了一点——
「喂,你是干嘛的?」
一个矮胖的中年女子粗声粗气的叫住他,看着他的样子好像他是个闯空门的。
「我……」他判断这节骨眼儿,讲实话可能比说谎管用。「我找苻苹。」
「原来……」她眼珠子在他身上溜了两圈,然后自以为是的说:「你就是和她搭档的那个男模。」
不等他解释,她急急的直对他挥手——
「还不快去换衣服,来不及了啦!」
居然被误认为是个模特儿,这也太扯了吧?不过没必要澄清,他干脆将错就错!
「她在哪?」
「倒数第二间。」
他大步走开,只听到她在背后碎碎念:「现在的年轻人真不敬业,第一次合作就迟到……」
他迅速打开倒数第二间的门,再反身将它合上,重重的吁了一口气。
到目前为止,有惊无险。
他站在门边,打量着这个窄小的空间,看到了散落各处的杂物,也看到了她。
她正背对着他脱掉身上的紫色礼服,露出了身上的三点式内衣以及魔鬼般的身材。
接着她拿起化妆台上的矿泉水用吸管吸了一大口,再找了把扇子对着脸猛扇……
他注意到她用的都是左手。
幸福也是。她经常左手拿笔在他的笔记本上涂鸦,三两下就勾勒出一个神气活现的卡通人物。他告诉她右脑发达的人适合当艺术家,她却讥讽的说那是个吃不饱饿不死的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