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得他吗?她能认出他吗?
不太可能吧……
果然——
「你是谁?」
虚弱的声音十分沙哑。
「我是……」
话还没说完,她忽然阖上了眼睑,陷入完全的昏睡中……
「你是谁?我们不认识你,放开我妈妈!快点放开啦!」
她身边的小男孩涨红着脸,像竖起毛的小猫一样,用力捶打着他的手臂,对他而言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但对凌瑞杰而言,这点力道简直微不足道。
凌瑞杰抓住他的小手,「不要担心,叔叔没有恶意,我带你妈妈去看病,好不好?」
许是被他的气势震慑,许是直感他不是坏人,小男孩安静下来。
「叔叔……快,救救妈妈……求求你了……」
泪水在男孩那双大大的眼睛裏转啊转……
「跟我来!」
他一把拦腰抱起她,朝着地下铁的出口,大步向前跑……
小男孩跟在他身后,努力追赶着他的步伐,小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角,那轻微的力量,彷佛也在诉说着某种程度的信任。
一瞬间,凌瑞杰几乎有种错觉——
他彷佛是他们两个,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
不怕,不用怕……
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就在前方……
一切很快都会过去。
第二章
为甚么我会在这里?
人来人往的地下铁,陌生的气息、一张张不认识的冷漠脸庞,匆匆自身边穿梭的纷杂人流……
为甚么要带我来这里?妈妈。
——妈妈,你要去哪里?
——乖,小澜,在这裏等着,不要走开,妈妈给你买冰淇淋吃,马上就回来喔……
——可是,我一个人好怕……
——不用怕,小澜,等着啊,妈妈真的马上就回来。
——嗯。
十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三个小时……
无数个小时,无数的人流自身边穿梭而过。
等到望眼欲穿,等到腿都站酸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可是,母亲那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呆着?家长呢?
——是啊,家长都不在身边耶,会不会走散了?
——小妹妹,警员叔叔马上就来了,乖,不要再哭了,警员叔叔会带你回家喔……
——警员先生,快来看一下,这位小妹妹一直一个人站在这里哭个不停,不知发生甚么事了,麻烦您赶快查一下吧。
惊恐、害怕、孤单、无助……
被遗弃的感觉,再没有谁比我更清楚,所以,请不要再丢下我,留我一个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彷徨失措。
安澜一惊,蓦然睁开眼。
满目都是刺眼的白光……
柔软温暖的床铺,淡雅的香气,有令人想溶化的感觉……但是残留在心中的,却是噩梦过后难以呼吸的窒痛。
「妈妈……」
突然,全身被紧紧抱住的重量和孩子的哭喊,提醒她身在何处。
「小康?」
才一动身,就觉得头痛欲裂,按住额头,安澜想起了经过。
是了,她刚才明明还在等电车,谁知进站时不慎被人撞了一下,顿时失去知觉……
以后发生了甚么?她被人救了吗?还是被送入了医院?
“这里是……」
「是我家。」耳畔响起男人的声音,一抬头,她微微怔住。
床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身材高大,五官坚毅而俊朗,眼眸温和睿智,洋溢着知性的沉静。
接触到她探究的目光,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唇角微微上扬,柔和下来的线条别有一股男性成熟的魅力。
「你终于醒了,你在地铁晕倒了,我把你送到医院,医生说你是严重贫血,再加上营养不良才会被人一撞就昏倒,本来想让你住院,但我怕你的孩子没人照顾,所以就冒昧地把你带回来了,请不要见怪。」
凌瑞杰侃侃道出经过。
原来如此。
「妈妈,叔叔是个大好人喔,他不仅带你去医院,还做好吃的给我吃……」
小康天真烂漫地说,眼中毫不掩饰对眼前男人的信任。看来,在她昏迷的这段期间,小康已经和他相处得很好了。
「是吗?谢谢你。」
安澜淡淡地说,忍着头痛下床。
这种淡然无谓的态度,其实很容易令人误会,然而她却并不自觉,这只是安澜一贯的处事方式而已。
踩到地面,仍旧晕眩的大脑,令她不禁轻轻一晃。
「小心……」
凌瑞杰才伸出手,她就猛地向后一缩,不过随即察觉到自己反应的过敏,而且对方并无恶意,她露出微带歉意的笑容。
这笑容带着一股戒备的意味,眼中有很明显的不安定,像遭遇威胁竖起毛的小猫,而且是那种在下雨天淋得湿透、无处可去的流浪小猫,对任何试图接近的人都怀有莫名的敌意。
凌瑞杰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会这么想,但她给他的感觉就是这么强烈。
不着痕迹地,他轻轻缩回手……
“这是……你家?」
安澜环顾四周。
灰蓝冷色调为主的居室,周遭的摆设一看就知造价不菲,墙上挂着色彩浓郁的油画。简洁精美又不流俗的设计,充分展现主人的品味。
窗外的暮色中,隐约可见繁茂的枝叶和精美的花园照明灯,是间豪华别墅;而眼前优雅沉肃的男子,就是这间别墅的主人?
「嗯。你要不要再躺一下?医生说,你贫血的情况相当严重,最好能静养上一段时间。」
男子沉静的眼眸里,有一种她无法透析的情绪,像是……担忧?
怎么可能?
任谁也不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担忧。
甩掉无聊的臆测,安澜站直身体,头还是有点晕,不过没关系。
「不用了,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对了,诊治费也是你帮我代付的吧,是多少?我马上还给你。」
「没有多少,算了。」
算了?
大概对家境富裕的人而言,这点钱的确微不足道,但对安澜,这可不是「算了”这么简单就能一笔勾销。
「怎么可以算了?」安澜蹙起秀眉,「没有道理让你救了我后,还替我代付诊治费,这笔钱我一定要还给你!」
焦急之下,她的口气有些生硬。
“这样啊,如果你觉得方便的话……」
男子不禁露出苦笑,是自己不通人情、固执己见的错吗?空气中顿时染上一层淡淡的尴尬……
安澜还在坚持,「我现在身边没有这么多现金,如果你信得过我,就等我把现金取出来后还给你,如果你想现在要,我马上去找自动提款机。」
「现在都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男人温和地看着她,「不必这么急,等你甚么时候方便再还给我好了。」
「喔……」安澜沉默下来。
男人虽然还是保持着沉静的模样,但安澜知道,不擅与人相处的自己,一定又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不当,才导致目前尴尬生硬的场面出现。
安澜从小就不知道,要如何正确表达出内心的感受。
害怕了会哭泣,高兴就会微笑,伤心了免不了难过……别人很容易做到的情绪表达,对她而言,却是高难度。
她不仅无法正确表达自己,还会令人对她的言谈举止产生误会。
上学时,她就经常被身边的朋友批评——「你看上去怎么有点冷眼看人间的样子」。
当时这个评语还令就读高一的安澜迷惑了好一阵子。
「冷眼看人间」,难道这就是她给别人的全部印象?
久而久之,安澜终于意识到,她那很少情绪流露的脸颊,的确给人不易亲近的印象;她淡漠且大而化之的说话态度,又给人强烈的冷傲感,即使本人没有这个意思,但别人却不免留下「这个人是不是故意要拒人千里之外」的负面感觉。
为免引起误会,安澜就选择沉默。但这样的沉默,只会更加令人误解。
从父母眼中「乖僻」的小孩,同学眼中「冷傲」的家伙,到师长心中「无药可救」的坏女生……从小到大,净是些负面的评语。
人际交往,的确是安澜最不擅长的一项。
然而,即使明知自己的垢病,却无意改变,更无意去迎合别人。
是怎样的自己,就过怎样的生活吧。就算被误会,就算身边没有一个亲近的朋友,也无所谓。
谁料这次,突发的状况,竞令她欠了陌生人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是安澜最怕的事,欠了钱还可以还,欠了人情却是一笔不小的心债。一向独立的自己,不愿给任何人麻烦,更遑论是陌生人了。
虽然她装不来感激涕零的样子,但及时还清钱款,也算是她努力以另一种方式表达谢意吧。
然而,她生硬的语气,显然只会令人误解她的诚意。看到男子微显尴尬的模样,安澜知道再待下去,只会令气氛更僵。
「实在太麻烦你了,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我们现在告辞,治疗费我会尽快凑齐送到府上。」
她牵过小康的手,「小康,向叔叔道歉,并说再见。」
「哦……」小康朝凌瑞杰挥挥手,「谢谢叔叔,再见。”
「你们要去哪里?」
短短一句话,拉住了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