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真的叫搬房子。”
“多年来也习惯了,下次,搬到苏必利尔湖上。”
“我打赌你不会到非洲的的喀喀湖。”
他微笑,“你说得对,我不会到真正的荒山野岭,不毛之地,我不是探险家,我只望生活逍遥。”
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么,真正难得。
陈晓诺根本不曾离境,应无可疑之处。
他看着她,“你与妙宜不同,你有目的,那是什么?”
遂心答:“体验人生。”
“你打算在木筏上留多久?”陈晓诺问。
“明天就走了。”遂心回答。
“如果我陪你上岸呢?”
遂心说:“你不再适合岸上生活,岸上有豺狼虎豹,当心。”
“多谢忠告。”
雪停了,遂心披上大衣走到甲板上,抬头一看,硕大明亮的北斗星向她眨眼,到过这里,也不枉此生。
陈晓诺在身后拥抱她,她没有拒绝。
她轻轻说:“紧些,再紧些。”
他强壮健硕的双臂把她完全裹住,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站在甲板上。
在该刹那,遂心知道,如果这个人要加害周妙宜,可以趁夜阑人静把她推落任何一个大湖,不必跑到都会的大厦顶楼去下手。
第二天早上,熟睡的遂心被金毛犬濡湿的鼻尖推醒。
她拍拍狗头。
真不想再动,干脆在这里退休,银行里还有一点积蓄,可以用上一阵子。
春季,在甲板上种满薰衣草,放风筝、烧烤,到岸上踩脚踏车,同所有人间是非隔绝,社会的定律是这样的:你没有索取,它也不会向你讨债。
彼此厌倦了,分手,再上岸。
这时,陈晓诺过来,蹲到她身边。
“可是考虑留下来?”
遂心搓揉他浓密的头发。
她问:“老了怎么办?”
他愕然,像是听到全世界最突兀的问题一样。
遂心微笑提醒他:“人类会老。”
他看着她,这样答:“在这里不远之处,另外有一间船屋,乘快艇二十分钟可以到达,那里住着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一日,我去作客,他正为她画像,同我说:‘在我眼中,她永远像我第一天看见她那般年轻。’”
遂心十分震动,“她太幸运了。”
“他也幸运。”
遂心忽然微笑,“我也是,我闻到烟肉蛋香味。”
“我还做了牛乾洋排。”
他用一只锡壶盛着咖啡,一直替她把杯子斟满,早餐吃了两个小时,可以饱到下午。
遂心问:“你为什么不胖?”
“我天天陪两只狗游泳。”陈晓诺说。
“湖水已结冰!”
“不,水温徘徊在四、五度左右。”
遂心骇笑。
“我有数千本好书,你若愿意留下,不怕无聊。”
遂心看着他,“于是,日久生情,爱上了你。”
他笑,“那有什么不好?”
“因为爱的缘故,所以想占有,如果有别的女子到访,便与人家争风呷醋,至大方也需黯然退出,从此心底有一个疤痕。”
“你想得太远太周到了。”
“是吗,女子的通病如此。”
“你想结婚?”陈晓诺问。
“不,我想今午离去。”遂心回答。
他叹一口气,“这是什么逻辑,因噎废食。”
遂心说:“你家是一间五星酒店。”
他问:“我个人值几粒星?”
“天上所有的星。”
她与他紧紧拥抱。
关遂心不是一个纵容肉身的人,但她例外地依恋他强壮的双臂。
傍晚,水上飞机引擎自远而至。
驾驶员叫出来:“森逊有事,到育康省去了,我是他妹妹罗拉。”
陈晓诺叮嘱:“给我电邮。”
“我该怎样署名?”
他笑,“随便你。”
遂心上飞机。
飞机在空中盘旋一下,遂心取出照相机,自空中拍摄船屋,陈晓诺站在甲板上挥手,直至飞机离开视线。
罗拉笑说:“英俊的男人。”
遂心点点头。
回到爱门顿,她向安妮告别,收拾行李。
安妮问:“有无收获?”
遂心答:“有,这次旅程叫我毕生难忘。”
“听说鳟鱼见了人,不但不避,且会迎上来。”
遂心问:“有无人找我?”
“黄督察很夸张地找过你十多二十次。”
遂心笑笑。
“华裔男人对他们的女人真好。”
遂心大吃一惊,“你从什么地方得来如此观念?”
“你莫怪我直言,我在爱门顿所见,华人太太多数开大车,住豪宅,穿金戴银,家有工人保母,丈夫都对她们如珠如宝,物质供应源源不绝。”
“是吗,真给你这样的表面印象?”
“难道不对?”
“新一代华裔女性通常经济独立,移民前已有积蓄,她们的物质享受,不一定由男方提供。”
安妮目瞪口呆,“女子到什么地方去赚大钱?”
“你所见的,都是过江猛龙,当然不同凡响。”遂心说。
行李收拾妥当,遂心同黄督察通话。
“一切平安。”
“找到那个人没有?”
“不是他。”
“可有证据?”
“我带回样本,可做去氧核糖核酸检验。”
“遂心,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
“这个谜团愈走愈深。”
“也许,我们走错方向。”
“见面再说吧。”
遂心回去了。
她一直做梦,重返木筏上,抬起头看满天星斗,忽然之间,所有的星化作雨,纷纷落在她的头上,照亮她的容颜,一双强壮的手臂,把她拥抱得透不过气来……
半夜起来,遂心恍惚地想与陈晓诺联络,但是她神志清晰,知道一发出电邮,对方便会知道她的身分。
她不忍心叫他失望。
把她当一个流浪儿吧。
还有,让他以为周妙宜仍然在世,让他错觉有一日她会乘水上飞机再次去探访他。
隔两日,黄江安同她说:“自从出院之后,你精神一直欠佳。”
遂心答:“不,自从接办周妙宜案,才恍然大悟,原来生活可以这样多元化,我同你不知损失多少。”
黄督察忽然板起面孔,“可是你看她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遂心点头,“你说得对。”
她不想与这名个性一板一眼的警务人员有任何坳撬,社会的确需要他那样的人才。
他看着遂心,“你的声音软化,为什么?”
遂心不想回答。
这时,巢剑飞进来,“遂心,你不是在放假吗?”
遂心答:“在家无事,闷极了。”
“那么,周妙宜的追思礼拜,你去一去。”
黄江安抗议:“她已不办此案。”
巢剑飞看牢遂心,“你怎么说?”
遂心笑,“我与阿黄一起去。”
“阿黄手上至少有三宗谋杀案,忙得喘气,你一个去得了。”
遂心换上黑色套装,静静坐在小小礼堂最后一排。
真没想到有人比她更迟。
那人穿着黑色西服,结黑色领带,站在门口。
他垂着头,整个人洋溢着哀伤,一声不响。
牧师叫大家一起祷告的时候,他也闭目默祷。
这是谁,为什么比别人都伤心?
散会了。
只见周太太过去轻轻与他说话。
遂心暗暗留意这个人。
他忽然抬起头来,遂心立刻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
他却一迳走过来。
用手迫切地搭住她肩膊,想看清楚她是谁。
遂心明白,她愈来愈像周妙宜了,连这位先生也几疑眼花。
他看清楚不是妙宜,眼神失落怅惘。
遂心无奈。
他低声道歉:“对不起,认错人了。”
周新民太太却过来说:“呵,关小姐,你好。”
遂心向她招呼。
“这是我兄弟辛佑。”
呵,名义上是妙宜的舅舅。
他应该这样伤心吗?当然不,这内里,有因由吧。
她站起来,看牢他。
他像是有点混淆,不声不响站到一边。
周太太客套:“关小姐,谢谢你的时间。”
遂心轻轻问:“周先生可是在外埠?”
遂心与周太太握手告辞。
遂心的手提电话响,她走到一边去听。
“遂心吗,阿黄。”
“你明知在追思礼拜上电话声响起来是多么可憎。”
“遂心,报告结果出来,真确与那人无关。”
遂心松了口气。
“你可看到别的蛛丝马迹?”
“周新民避而不见。”
“他的确有生意要谈。”
“周氏做哪一行?”
“出入口生意,他进口日本制车呔。”
“不是火石牌吧,该厂因车呔表层脱落,造成交通意外,人命关天,大量回收赔偿,厂方将近关闭。”
“不,是桥石牌,但也似乎受到牵连,只得十万火急开会找对策。”
“你跟得很贴。”
“咦,上头找我。”他挂断电话。
遂心这时听见周太太说:“是,的确有三分像妙宜。”
这是在说她吗?
辛佑向她走近。
遂心微笑,“辛是罕见的姓氏。”
他也说:“我没碰见过第二家姓辛的人。”
“你读过辛弃疾的《青玉案》吗,‘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佑点头,“由你读出来,特别动听。”
“辛先生,请问你从事什么职业?”
“我的老朋友很喜欢叫我的新朋友猜我的职业。”
“让我也来猜一猜,可是一位作家?”遂心说。
辛佑摇摇头。
遂心失望,她很盼望结识一个写作人,了解创作的神秘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