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心觉得悠悠应当住口了。
果然,她走去打扫课室。
小朋友一个个陆续来上课。
程佳问:“你几时来上班?”
“我想问一个问题:你最后一次见到周妙宜是甚么时候?”
“早六个月吧。”
“你同她关系到底怎样?”
程佳很坦白,“她长得好看,人也随便。”
遂心浩叹。
“我这里是间画社,气氛随和,后边还有一间储物室,专收留未成名低收入被房东赶出来的小画师,每到新酒收成时,整箱抬回,大家一起喝,感觉像六十年代花之儿女盛行的──”程佳说。
“公社。”遂心说。
“是,不过我们有个规矩:不许吸毒,否则立刻赶走。”程佳说。
“你一定有许多朋友。”
“是,我不否认。”
“妙宜来住过吗?”
“她家境富裕,这里设备简陋,她来干甚么?”
“除了你,她还同谁谈得来?”
“关小姐,你好像不是来找工作的人。”
“我对这间画社产生极大兴趣。”
“我知道你的身分了。”程佳跳起来,非常紧张,“你是税务调查员。”
遂心摇摇头。
这时,悠悠又走出来。
“你忘了,”悠悠说:“妙宜同胡子均──”
程佳不出声。
悠悠提醒男伴:“关小姐为着调查吴妙宜来,你不打发她,她永远不会走。”
程佳只得说:“子均是新进电脑动画专家,十分有前途,在这里认识妙宜。”
遂心轻轻说:“你们到现在尚不知妙宜下落,可有点奇怪?”
悠悠机灵地问:“不是好事吧,她可是吸毒被捕?”
遂心吁出一口气,“周妙宜已不在人间。”
他们两人震惊。
遂心取出一段小小剪报,给他们两人传阅,接着表露了身分。
悠悠跌坐在位子上,“不!”脸上露出悲痛的神情,很明显是物伤其类。
程佳喃喃说:“怎么可能。”
“你俩没有看到新闻?”
“我们上月到峇里旅行,错过新闻报告。”
“亲友没有提起?”
“关督察,请相信我们不会伪装,我们真的一无所知。”
知道了遂心真正身分,他们并不动气。
两人忽然紧紧拥抱,像是庆幸彼此还在人间,可见他们确是性情中人。
悠悠哽咽问:“为甚么?”
遂心问:“那个胡子均,会提供可靠消息吗?”
“子均应是最后见到妙宜的人。”
“妙宜可有提过结婚?”
悠悠不再隐瞒,“她渴望结婚,程佳,你一听就怕,是不是?”她有意无意,仍然不放过男伴。
程佳叹气,“我曾同子均说:当心,这个女子想结婚。”
遂心忍不住斥责他:“你的口气,彷佛想结婚等于患麻疯。”
悠悠轻声说:“一直以来,程佳逃避婚约。”
程佳忽然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不再说甚么,只是把脸埋进悠悠的手心里。
悠悠问:“这是为甚么?”
“悠悠,我们结婚吧。”
遂心没想到她间接撮合了一对情侣,悲凉中有一丝喜悦。
悠悠说:“请关督察做我们的证婚人。”
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戏剧化的转变。
“可以休假。”陈晓诺说。
遂心笑了,“哪里一时放得下。”
“一起上岸吧。”
“这个建议真够诱惑。”
“考虑一下,通知我。”
他再带她进图画室参观,只见室内墙壁、天花板以至地板已经装修完毕,恢复旧貌,韵味十足。
小小古式水晶灯,直立钢琴,金边镜子,朦胧间遂心彷佛看见小儿女翩翩跳起足尖舞,母亲在钢琴前弹曲子指挥。
遂心发呆。
这个炒卖股票为生的人太懂得生活情调了。
“陈晓诺,你是天才。”
“我在等你。”
“你大抵对每个女人都这样说。”
“这是你赌一记的时刻了,信他,还是不信?”
“有期限没有?”
“有,我已经三十二岁,顶多等你五十年,人总有寿终正寝的时候。”
“你怕死吗?”
“怕吃苦,所以注意健康。”
“我可以把狄嘉之屋下载细看?”
“欢迎。”
遂心重新伏在桌面上,她轻轻说:“周妙宜,谢谢你介绍陈晓诺给我认识。”
她说得一点不错,的确经妙宜才找到他,否则天大地大,怎会知道北国大湖的一座木筏上,会住着这样一个人。
遂心吁出一口气。
天色暗下来。
放下一切,到长岛去等待春季来临吧。
穿上白色蓝边的水手服,到海边散步,嗅盐花香味。
不要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好邀请。
生命无常,先吃甜品,不管是一年或是半载,甚至只有三、两个月。
快乐永不嫌少,也不会嫌多。
但是,关遂心有事要做。
她到一个旧工厂区去找咆吼动画公司的主持人。
第二天一早她自家中出发。
工厂大厦在一条运输河边,不知怎地,河水有点混浊。遂心抬头看去,见到五楼所有窗户都被封实,密不通风,也好,这条河没有景观。
她乘工用电梯上楼,一层一层,都是货仓改建的办公室,电梯停在五楼。
她走出电梯,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
空气出乎意料冷冽清新,职员忙碌工作,接待员过来问:“找谁?”
“胡子均。”
有人走出来说:“子均刚睡着,他已经三十小时不眠不休,刚完成《盗墓者》程式,有甚么重要的事吗?”
遂心说:“我下午再来。”
那女郎笑:“那倒不用,他睡大半小时便可以起来工作,你看本杂志就行。”
“可以到处看看吗?”
“不妨碍他人工作就行,那边有茶室,你自己斟咖啡吧。”
遂心这时发觉所有职员都是年轻女子,且个个容貌不俗,分明经过挑选。
好比一队女将,又像进了女儿国,不过,统帅胡子均却是男性。
这应该是周妙宜的最后一站了。
遂心走进茶室斟咖啡。
她发觉桌子上放着一大盒甜圈饼,她嘴馋,拿了一只巧克力酱的送进嘴里。
一连喝了两杯咖啡。
有人进出,向她说早。
咆吼动画职员好似穿制服,都一身黑色紧身上衣与黑长裤,动作轻巧,软底平跟鞋一点声音也没有,像猫。
碰巧遂心也穿深色衣服,混在她们其中,一点不觉碍眼。
她走进制作室,只见几个女生正聚精会神,帮一具机械头部模型设计五官,看上去十分诡异。
遂心对电子科技一无所知,又走到另一角落。
一个漂亮的女子身边有一大只放满七彩糖果的玻璃盒,她不停把糖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盯紧荧幕,逐格设计打斗动作。
看见遂心站在身后,她嫣然一笑,“请坐,吃糖。”
吃那么多也不胖,真是奇迹。
只见荧幕上其中一个角色拧住敌人,伸手进他的胸膛,把对方心脏拉出来。
遂心呵一声,太暴力残酷了。
那女子说:“子均叫我改一改,你说,可怎么办好?改为挖出双眼好吗?”
遂心骇笑:“不不,和平至上。”
“和平?那还有谁爱玩?”
她又把糖果放进嘴里。
遂心走到别处。
这是一套图文并茂的小学板育器材,以问答游戏形式考学生分数。
“辛亥革命在甚么年代发生?”
“北美洲最大河流叫甚么?”
“好望角由哪一人发现?”
办公室光线调校得很幽暗,荧幕更加闪亮,似有自己的生命。
接待员说:“你在这里?子均可以见你了,请跟我来。”遂心跟着她走。
真是奇人,三十小时不休息,只睡半个钟头又可以工作,真是厉害。
一定要非常年轻才有这样的精力。
她们走一条旋转楼梯到阁楼,听见沐浴的声音。
接待员笑笑说:“他五分钟就好。”
原来这□便是他住宿的地方。
一个怪人接着一个怪人,遂心不由得傻了眼。
第八章
终于,他出来了。
“我是胡子均。”
他伸出手来,“你想担任甚么样的岗位?”
只见一个鬈发的年轻人,相貌像拉斐尔前派画中美少年,恐怕仅仅够二十一岁。
都说搞电脑成功的都是天才儿童,遂心这下子可信个十足。
他穿白衬衫牛仔裤,坐下来,看着遂心。
“事先说明,我这里,不分日夜,没有阶级,做得累了,便回家休息,养足精神,再来苦干。但是,需达到工作目标。”胡子均说。
一开口,果然像个主管。
他笑说:“我自己也一样,同员工没有分别。”
遂心轻轻说:“我不是来找工作。”
他一怔,“你是记者,来做访问?”
遂心不加否认,“你愿意回答几个问题吗?”
“我不接受访问。”
“放心,问题不会刊登在杂志上。”
他看着她,“我只有十分钟。”
“子均,她们都这样叫你,你可记得一个周妙宜的女子?”
他一愣,“你是妙宜甚么人?”
遂心答非所问:“人家都说我像她。”
胡子均答:“是有一点。”
“那么,你记得她。”
“妙宜?当然,你找她?她已不在人世。”
那么多人当中,只有胡子均一个人知道周妙宜已经不在人间,他声音中带着许多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