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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遂心哎呀一声,“你为甚么不早说?”

  “你们没有去查过?”辛玫丽相当意外。

  “哪一家?”

  “司机同我说,常常要到玉兰路搬大幅字画,十分麻烦,我劝他忍耐点,加了薪水给他。”

  原来如此。

  “我叫司机带你去。”

  “不用,请把地址告诉我就行。”

  在门口找到司机,那中年人把画廊地址告诉遂心。

  “是一间办公室吗?”

  “住宅、画室,他们也做买卖。”

  “谁住在那里?”

  “一个叫阿佳的年轻人。”

  “周先生可知道周小姐时时去那个地方?”

  “周先生忙做生意,他不大理会这些。”

  “谢谢你。”

  遂心决定走一趟。

  身边像是有人轻轻对她说:“你努力做周妙宜,还要做到甚么时候?”

  遂心不去理会这把声音。

  她回家,洗了一把脸,换件裙子,出门到玉兰路去。

  那条横街名副其实,路边一排玉兰树,春天到了,想必会开出千百朵佛手般嫣红色玉兰花来。

  此刻是冬季,树桠空空,很难想像天气一暖它会复苏。

  平房处一块小小木牌,写着程佳画社。

  遂心有备而来,她打散头发,穿着宽松的长裙,看上去比较有文艺气质,不像画画的人,也像学画的人。

  她走近张望一下。

  大门打开着,大堂里有一大张木台子,有几个少年在做习作,一位老师在旁指点。

  她脱口问:“在做甚么?”

  “孔明灯。”

  呵,这么有趣。

  一听就知道有生意头脑,地方反正闲着,教学生收学费,不无小补。

  妙宜是否也来担任过教师一职?

  “甚么事?”身后有人问。

  她转过头来笑。

  那年轻人一怔,很客气的说:“课程都满了,下季请早。”

  “我来见工。”

  “我们暂且不需要人帮手,你是谁介绍来的?”

  遂心看着他,“你是阿佳?”

  那阿佳与她握手,“我们好像见过。”

  “我叫关遂心,听说这里聘请助手,前来应徵。” 遂心说。

  程佳不再追究她的来历,请她到内厅坐下。

  小小一间写字楼,收拾得相当乾净,白色墙壁上,挂着简单的素描,那是妙宜的笔触,遂心内心触动,妙宜的确来过。

  天花板上有扇天窗,阳光照下来,暖洋洋,遂心坐着不想动。

  阿佳在冬季还穿着汗衫,一点也不觉冷,双肩肌肉浑厚。

  他这时取过毛衣套上,“刚才我在搬东西。”

  指一指身边一叠叠的风景画。

  没想到这些画,盛行了半个世纪,仍有买主,画上全是一只只中国帆船,以及摇舢板的打鱼女郎。

  “你会失望,我不做艺术,我做商品。”

  遂心笑笑,“人总要吃饭。”

  他搔头笑,“多谢包涵。”

  这时,课程上完了,几个少年站起来告辞,遂心才发觉,他们全是伤残人士。

  程佳说:“这是我们与社区中心合办的工艺班,很受欢迎,导师多数是来自美术学院的义工。”

  “有机会我也想参加。”

  “已经额满,”他忽然开玩笑,“只剩杂工一个空位,不过需做咖啡洗卫生间及听电话。”

  谁知遂心想一想答:“没问题。”

  他随即说:“清洁有阿婶,你听电话好了。”

  遂心也揶揄他:“女生找,说在,还是不在?”

  程佳不是弱者,他答:“说他出去了。”

  “那么,我今日开始上班吧,每天上午来三个小时,十至一时。”

  “喂,哪有职员自订工作时间的道理。”

  “我下午还有别的工作。”

  遂心发觉洗笔用的杯子全是塑胶汽水瓶改制,把上截瓶嘴切掉便成。

  程佳有头脑,他完全知道他在做甚么。

  遂心知道这样的商业艺术家会受女生欢迎。

  他带她参观另一间工作室。

  有一群幼儿聚精会神地搓陶土。

  遂心问:“坐在哪里?”

  他带她到角落,那里有只约莫半个人高的小型电话,一边放着儿童稚朴可爱的制成品,一只七彩心形胸针上还写着“妈妈我爱你”。

  遂心微笑。

  这个妈妈再辛苦,从早落夜不停洗熨煮接送教功课也是值得的吧。

  母子可以彼此尽情相爱也是一种缘分。

  遂心说:“这是一个好去处。”

  没想到程佳说:“生意兴隆,更加没时间好好集中精神创作。”

  “你已经取得极高成绩,还想怎样,不要贪心。”

  “你我都知道这不是艺术。”

  遂心笑,“鱼与熊掌,你想清楚吧。”

  这时,电话响了,遂心取起听筒:“程佳画社,找程佳?他说他不在,你哪一位?我是谁?我是接待员。”

  程佳笑得弯腰。

  笑完了,有点发呆,“好久没这样开心,几乎内疚,成年人明知世界苦难,有甚么资格大笑大叫。”

  他仍有艺术家的敏感。

  “程佳,可记得妙宜?”遂心问。

  他一怔,“夏妙宜?”

  遂心摇摇头,“周妙宜。”

  “我不认识周妙宜。”

  这时,有一位助手经过,“可是问吴妙宜?”

  “对,”程佳这次很肯定,“她姓吴,曾在这里做过义工。”

  没想到妙宜告诉程佳画社诸人她姓吴。

  对于周氏抚养她成人,她似乎已不感恩,也许只是一时意气,可是仍然借用周宅的司机、车子……十分不切实际。

  程氏画社职员对周妙宜下落一无所知。

  报上也登过她的消息,可是大半磅重的报纸,小小一段新闻,事不关己,很容易疏忽过去,明日,又有不一样的新闻了。

  程佳问:“你由吴妙宜介绍来?”

  那女助手笑笑,“妙宜喜欢程佳。”

  遂心答:“艺术家一定互相吸引。”

  这时,有人找程佳,他出去收货。

  女助手说:“我叫乐悠悠,在这里工作已三年,开班教授儿童,是我的主意。”

  她等于说,我地位超然,我与程佳才是一对。

  她对妙宜的印象,深过程佳。

  “你记得妙宜?”

  “刚才你进来,我吓一跳,以为她又回来。”

  “我与她相像?”

  “她也爱穿吉卜赛撒裙同软底靴,十分妩媚。”

  悠悠的声音有点不自在。

  “不过看仔细了,才知是两种人,你心中没有欲望。”

  遂心笑笑,悠悠似有透视眼。

  “吴妙宜家境彷佛过得去:司机、大车、住在小洋房里,可是,她不快乐。”

  程佳收了货回来。

  “悠悠,你在讲甚么?”

  悠悠看着程佳,“在警告这位关小姐,当心你的手段。”

  程佳凝视遂心。

  忽然他说:“关小姐心底有个胜我百倍的人,你放心,她绝不会看上我。”

  遂心哑然失笑。

  “我猜得对不对?”

  遂心说:“你莫非会阅心术。”

  “漂亮女子的心思不难猜到。”

  这下子悠悠好似放下心。

  又有人来找程佳谈画展的事。

  他真忙碌,可见有商业头脑,跟着他的人不会吃苦。

  悠悠说:“吴妙宜许久不来了。”

  遂心低下头。

  “她还那么憎恨继父吗?”

  遂心打一个突,不出声,她怕一追问,悠悠会噤声。

  果然,悠悠不警惕地自管自说下去:“吴妙宜告诉我们,她母亲在她十岁那年服药身亡。”

  妙宜竟说得那么多。

  “其实,她母亲不应失救,可是,一整天屋子□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去推开房门看看太太为甚么还不起来,当日,她继父回过家两次换衣服,中午一时及傍晚六时,都没有张望一下。”

  遂心打一个冷颤。

  “妙宜放学,想与母亲说话,保母催她学琴:‘别去打扰妈妈午睡。’等到学完琴,吃完饭,她推开房门,母亲已经休克,被送往医院,一直没有苏醒,过了数日辞世。”

  遂心抬起头,“这一切由她亲口告诉你?”

  “是,当年她虽然还小,却知道假使还想生存,最好不要再提这件事。”

  遂心叹口气。

  悠悠斟出啤酒,递一杯给遂心。

  “她很不开心。”

  遂心一口气喝了半杯。

  “她佯装没事人似的,在继父家又生活了十年。”

  “她还说甚么?”

  悠悠讪笑,“叫我把程佳让出来。”

  甚么?

  “我肯,程佳也不肯,程佳需要一个会抬会担的伴侣,他的生意头脑多厉害,帐簿不容忍赤字,吴妙宜不错,长得美,可是还有甚么?”

  程佳回来坐下。

  “悠悠,你还在算妙宜那笔帐?”

  “她渴望每个人爱她,颠倒众生。”悠悠始终不甘心。

  遂心轻轻说:“也许,她只是寂寞。”

  这时程佳说:“没有人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悠悠悻悻然,“因为只有我肯在清洁阿婶休假时洗地板。”

  遂心不出声。

  他们调笑,妙宜永远不会再听得到。

  妙宜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到头来不过是段小小插曲,程佳甚至不记得她姓甚么。

  遂心一次又一次替妙宜难过。

  悠悠说下去:“当吴妙宜说她继父可以帮你到巴黎开画展,你是否心动?你说!”

  程佳尴尬。

  “后来由我调查清楚,发觉她在家中根本没有地位,而且一年不过见到继父三两次,你才死心。”

  “我没有这种企图。”程佳已经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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