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心转身离开诊所。
“请留步。”
遂心似笑非笑的回头。
“你到底是谁,举止个性竟与妙宜这样相似。”
遂心答:“你知道我是谁。”
他踏前一步,“如果我把你当作妙宜,应看心理医生的是我自己。”
遂心又坐下来,“请透露妙宜的秘密。”
“连法律也不能动摇医生及病人之间的诚信。”
“妙宜已不在人世。”
“我更加需要维护她。”
遂心温柔地说:“迂腐。”
他叹口气,摊摊手。
这时,看护进来说:“辛医生,还有事吗,我下班了。”
他点点头,扬声道:“你先走好了。”
看护关掉大灯离去。
整间诊所更加幽静,真是倾诉心事的好地方。
说完之后,黑暗会将秘密埋葬。
辛佑轻轻说:“妙宜,是我姐夫的女儿,亦即是我的外甥。”
“你们之间一点血缘也没有。”
他颓然,“你都知道了。”
其实,他若有勇气,大可以同妙宜跑到天涯海角。
他说下去:“我由姐夫周新民支付学费,始有今日。”
呵,怪不得。
遂心觉得气氛诡秘,他们二人的角色忽然调转:心理医生竟然向她倾诉往事。
“他爱护姐姐,也善待我,对孩子更加痛惜,我一直敬重他。”
“你爱妙宜?”
他声音低沉,“我们一起长大,她叫我舅舅,我教她功课、游泳、绘画,姐夫派我陪她看戏,旅游……我们几乎天天见面。”
“她一定很可爱。”
“她比其他女孩娇嗔,我时时被她整得啼笑皆非。”
“她有无想念亲生父母?”
“从来不在人前提及,妙宜精灵,不想得失任何人。”
“有没有对你说过?”
“只说,她设想,她大概长得像母亲。”
“她父亲是什么人?”
“我们不知道,看妙宜五官轮廓,猜想也许不是纯华人血统。”
遂心不出声。
辛医生忽然反问:“你呢,关小姐,你容颜像她,可是也有西洋血统?”
遂心一怔,点点头:“终于骂我是杂种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
遂心轻轻承认:“家母有一半外国血统。”
“轮到你,即四分之一。”
“是。”遂心从来没向任何人提及这事。
辛医生问:“是英人还是美人?”
“我不知道。”遂心答,“我从来不问,也从来没人告诉过我,外婆年轻的时候,因为家境的缘故,在酒吧里做过一段日子。你或许知道这一段历史,在六十年代,有一场越战,间接造就了本市红灯区。”
辛佑意外,他没想到关遂心会把身世坦白。
这是很难得的事。
“外婆生下母亲不久,另外嫁了一个小生意人,他对我们很好。”
辛佑低声问:“你母亲可有包袱?”
“母亲长相漂亮,也不是每个混血儿都那样好看,她五官头发都似华裔,但皮肤白皙,长睫毛大眼睛,时时有人问她可要做演员。她一早与家父结婚,生活安定。”
“你是独生女?”
“又被你猜中。”
“同妙宜的身世十分接近。”
他们两人都不想离开诊所,很久没有这样倾诉心事,也不介意在幽暗的灯光下,彼此目光并无接触。
遂心问他:“童年时环境欠佳?”
“我没有童年,如没有姐夫在要紧关头扶一把,早已成为垃圾。”
遂心抬起头。
周新民的两位对象都是同类型女性。
她们都是弱者,都急需他扶掖。
他喜欢做英雄。
辛佑说:“我不能以舅父身分与妙宜发展私情。”
遂心微笑:“你的口气,像一个五十年代的读书人。”
“妙宜也爱讥笑我。”
“最后,最伤心的是你。”
辛佑不出声。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你会怎样做?”
“带妙宜移民到温哥华或是西雅图这类安乐都,开一家咖啡店,赚一点利润过生活。”
“你俩会白头偕老吗?”
“或者不,但那也不是我俩的目标,我们只想抓住一点点快乐。”
“辛玫丽知道你俩的关系吗?”
“她曾含蓄地暗示我不可越界。”
“你可有过分?”
“没有。”
“诊所也是由周新民资助开设的吧。”
“正是。”
欠那么多债,一生一世还不清,倒不如做一个坦荡荡的乞丐。
但是,遂心同自己说:你是谁呢,你怎么来审判别人?
她问:“几点钟了?”
“八点多。”他吁出一口气。
“肚子饿吗?”遂心问。
“吃不下。”辛佑答。
真的,谁还有胃口。
“告诉我,妙宜心中那巨大的黑影,是什么人?”
“也许不是人,可能是童年阴影。”
遂心点点头,每个人生命中,都有失意的黑影。
辛佑忽然问:“你孩提时最怕什么?”
遂心嘴角有一抹笑意:“留堂、留级、算术课、母亲的藤条。”
“最恨什么?”
“物质的缺乏。”
“最渴望什么?”
“长大、赚钱、结婚。”
辛佑也笑了:“没有什么特别嘛。”
遂心说:“后来投考警察,因为薪水合理,且有房屋津贴。”
“你很能干。”
遂心站起来:“辛医生,同你谈过之后,心里舒服得多了。”
“我也是。”
“记忆所及,还是第一次找人谈心事。”
“许多成年人都那么说。”
“我得告辞了。”遂心依依不舍。
“我送你出去。”
遂心坐得太久,腿部有点麻痹。
她说:“我自己有车,不用劳驾。”
该刹那她又不再像周妙宜了。
妙宜老是爱撒娇地叫他接送,整个人伏在他背上,赖他照顾她。
辛佑低下头,本来她们就是两个人。
遂心从该刹那知道他不是坏人。
第五章
只听他说:“请与看护预约第二次时间。”
遂心问:“我还需再来?”
辛佑答:“一次就治愈,岂非神医。”
“我有病?”
“你喜欢孤独,遇事锲而不舍,其实就是钻牛角尖,心神不宁、夜长、梦多,可是这样?”
全说中了,呵,遂心怔住。
“这都是神经衰弱的病征。”
“噫,这不是老妇的寿征吗?”
辛佑微笑:“精神恍惚,不是老年人特权。”
“可是工作太辛劳?”
“是理由之一,个性内向,不喜倾诉,凡事放心中,反覆思想,难免悲切。”
“可以解得开这个结吗?”
“我试试。”
遂心到接待处约时间,看护说:“明晚六时半。”
现在,关遂心晚上也有地方可去了。
第二天晚上,她换上一套舒服的便服,预备与辛医生好好倾谈。
可是她一到,辛佑便迎出来。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不神秘,遂心只得跟着他走。
辛佑的车子来到一个红灯区。
他轻轻说:“第一现场,只有忍痛接受事实,才能开始疗伤。”
遂心不出声。
他自动说出来:“妙宜也来过这里,我想她了解生母辛酸的过去,才能真正原谅。”
“她不原谅母亲?”遂心问。
“她怪生母过早离开她,叫她孤独到极点。”
红灯区全盛时期已经过去,可是仍然维持着生意,水兵穿着制服,三三两两结伴而来。
遂心知道,在日本横滨这种港口,军舰停泊,有日籍良家年轻女子晚上专等黑人水兵。
本市风气已算平靖。
遂心看见水兵带着女子出来,钻进计程车。
遂心突觉辛酸,她想离去。
辛佑轻轻说:“不要逃避,面对现实。”
遂心忽然生气:“哪里痛哪里再挖深点,这叫做医治?”
“是。”辛佑不加思索地答,“烂肉必须割清,以免细菌蔓延。”
遂心冷笑:“病人受得了吗?你救不到周妙宜。”
遂心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也学他那样专打痛处。
果然,辛佑也软弱了。
遂心觉得自己残忍,轻轻支开话题:“你看,世世代代,这个行业必定存在。”
辛佑不出声。
遂心喃喃说:“把时光往后推四十年,我可以看到外婆在这里出入。”
辛佑说:“你很幸运,你已经成功挣脱出身。”
“是。”遂心答,“我真害怕会成为她们一分子。”她终于透露了心底最大阴影。
少年时,她时时恐惧:会不会步外婆后尘,血中是否有风尘女的遗传?
辛佑说:“许多时,母女同一台演出,真令人辛酸,本来发誓要离开这个圈子,却又回转火坑,且带着女儿做生力军,兜兜转转,难逃恶运。”
火坑,遂心嗤一声苦笑出来,许久没听到这个名词。
“要不要进去看看?”
遂心问:“你常来?”
“这一区不适合本地人。”
遂心与他下车,推门进一间酒吧。
辛医生说得对,全不是本地人趣味,大红大绿,闪灯乱转,乐声喧天。
女侍应五官虽然粗糙,却都很年轻,穿暴露服装。
领班走过来,笑问:“两位又来找资料写剧本?”
呵,把他们当作电影公司职员了。
“电影几时开拍?上演时记得送票子给我们。”
辛佑与遂心只得陪笑。
这时,有一个女郎懒洋洋地说:“这不是上一回来的两个编剧,上一对没这一对漂亮。”
经理起了疑心:“你们是谁,有名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