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一响,有人回来了。
结球转过头去,几乎是该刹那,她已决定带走王思讯。
进门来的是一个男人,年纪比方玉意轻一点,染金发,穿窄衫窄裤,却拖一双拖鞋,看到结球,上下打量,见她一身素净,立即不表示兴趣。
他四处张望,「思讯呢?」对继女却有过份兴趣。
他身上发出强烈体臭,像一只大暑天咻咻的狗。
方玉意简单地介绍:「这是外子曾钜森。」
结球发呆。
那男人开了一瓶啤酒,对著瓶嘴喝,又问:「思讯呢?」
就在这个时候,思讯回来了,手上挽著奶粉等杂物,显然是那女佣都差遣她。
那姓曾的男人立刻趋向前去,「肚子饿不饿,我陪你去吃快餐。」
思讯厌恶地退後两步。
结球咳嗽一声,「曾太太,我想徵求你同意,今天就把思讯接走。」
她用晶莹的眼神凝视方女土,盼她衡量轻重。
这时,那曾钜森竟公然去拉思讯的手臂,思讯连忙闪避。
那方玉意都看在眼内,她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谁,你带思讯走吧。」
结球背脊一身汗,立刻抓起思讯的手及书包,夺门而出。
那曾某还在後边问:「去哪里?」
他有一双黄眼珠,在黝暗的走廊里闪著野兽似的光芒。
结球不敢逼视。
她紧紧握住思讯手臂走进电梯,直至手指发酸,这才发觉握得太紧,思讯也会痛。
怎麽可以把她扔在这个地方。
王庇德不会瞑目。
结球瘫痪在自己的车子里。
她一直不敢放开思讯的手。
从侧面看,思讯的高鼻梁与细长眼同她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结球滚烫的眼泪悄悄落下面颊。
「或许,」她低声说:「我可以在伦敦帮你找一间寄宿学校,放假,你到我家住,你愿意吗?」
思讯忙不迭点头。
结球开动车子,曾某那股体臭彷佛仍在鼻端,叫她打了一个冷颤。
回到家,结球把客房正式整理一下,拨出来给王思讯居祝傍晚,袁跃飞送飞机票上来。
结球招呼他,「请坐。」
「我还是第一次来你家。」
「蜗居。」
「许多人一辈子也赚不到这样的住宅。」
「这是家父拨给我的嫁妆。」
「很多人会爱上你。」
「跃飞,你是好人,就是一张嘴不收敛。」
「人生苦闷,嘴巴发泄。」
「你年轻风流,还说闷?」
他笑笑,不作答,过一会儿才说:「伦敦天气凉,带多一件外套。」
「谢谢关照。」
「明朝来接你。」
那整个晚上,结球都没有入睡。
周令群打电话来,「失眠?」
「是。」
「也难怪你。」
「那次坐过山车——」
「结球,那同少年带少女去看恐怖电影一样,目的是叫你战栗,好依偎到他身边,是一种颇低级的伎俩。」
「也许是。」
「你也就不必念念不忘了,」她停一停,「况且,也不止是你一个人。」
结球无言。
令群一次又一次打击她,淋她冰水,叫她醒觉,目的是叫她重新开始做人。
「我托人替那孩子找了间声誉不错的寄宿女校,费用可由王庇德的一份保险支付,你可以放心了。」
「公司对下属很负责。」
「所以,单身人士,像我同你,转工之前真得想清楚。」
结球挂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她推醒思讯。
她的行李很简单,因时常出差,永远有只中型行李箧已装妥必需品,拎着就可以走。
思讯问:「我呢?」
结球的答案很简单:「到了那边才买。」
她自衣橱内取出一件羽绒外套交给思讯。
电话铃响,结球以为是袁跃飞。
但不是,一个女子惺忪的声音问:「你们今早走?」
是方玉意。
到底是一个母亲。
「拜托你了。」
结球扬声:「思讯,过来说几句话。」
王思讯转过头来,表情像大人一样坚决,「不,」她说:「我没有话说。」
方玉意在那边可以听到被女儿拒绝,她无言。
结球忽然劝她:「你振作一点,一个人也可以过活。」
她笑了,「谢谢你,林小姐。」
这时门铃响起来。
「我们要走了。」
「一路顺风。」
门外正是袁跃飞,他穿着长大衣,看上去比平日英伟。
「都准备好了?护照带了没有?别忘记信用卡。」
结球点点头,拉起思讯的手出门。
袁跃飞这才看清楚叫他们劳师动众的小女孩,她长得高,身形同结球差不多,只不过刚刚开始发育。
林结球爱屋及乌,做得极之彻底。
她的事,同事们其实都知道一点。
结球没想到周令群会抽空来送飞机。
她把一条羊毛围巾搭在结球肩上,「别着凉。」
在耳畔叮嘱几句。
临走才向小袁点头,却正眼都不看小女孩。
这时,他们三人才坐下来吃早餐。
小袁抱怨:「有人若成功改良飞机餐厅食物质素,可获诺贝尔和平奖。」
结球不出声。
思讯忽然说:「我知道那是谁。」
结球脸上一个问号。
思讯说下去:「刚才那女人,是爸爸口中所说,喜欢女人的女人。」
结球一怔,语塞。
小袁佯装没听见,别转头去。
第二章
过一会儿,结球轻轻说:「到了伦敦,要听监护人的话,要用心做功课,还有,多用脑子,少用嘴巴。」
王思讯倔强地闭上了嘴。
在飞机舱中,思讯很快入睡。
袁跃飞轻轻说:「小孩很聪明。」
结球低声问:「他们谣传,关於令群的事,都是真的吗?」
小袁答得好:「我怎麽会知道,我是男人,再说,只要她是个好上司,有担待,照顾手下福利,公正严明,我管她是人是狼。」
结球点点头。
他一转身,也睡著了。
机舱侍应生过来微笑说:「袁先生太太,可是送女儿去读书?」
像旁人看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事实上,他们三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怎会是一家。
乘惯长途飞机的结球,双眼还是肿了起来。
王思讯到底是个孩子,抵步後忍不住东张西望,一切都属新鲜。
她说:「这麽静。」
「是,英人从不扬声说话,对他们来说,除非是演讲,否则,全是悄悄话。」
整个城市都是灰绿色,微雨,配合结球心情。
他们租车到酒店,立刻开始工作。
一个上午,已经联络好学校,买妥必需品,及与指定监护人见过面。
思讯佩服地说:「假使我母亲也这样能干就好了。」
结球答:「她走的路不一样,她也不简单。」
「你不会看不起她?」
「我哪敢看不起人,在社会上就久了,只觉得每个人都了不起。」
小袁听见这话,转过头来笑一笑。
「来,袁大哥送你去学校参观。」
结球说:「你是大哥,我是阿姨,我到底成为你的长辈。」
「是阿姨。」
他们到了那间历史悠久墙壁爬满长春藤的寄宿女校,高大雕花的木门,用力推门,吱呀一声,染色玻璃窗户,光洁但斑驳木地板,他们见过校长,结球知道规矩,私自立刻写支票捐出一万镑作添置图书。
她与校长絮絮私语: 「学生父亲已经去世,但监护人却是大英帝国封过MBE的刘先生。」
校长甚觉满意。
他们又参观了宿舍。
结球作主,挑一间看向足球场的房间。
她叫小袁把思讯的衣物自车厢搬上来。
又问思讯:「你可以应付吗?」
思讯看著窗外一片绿,问非所答:「你来接我之前的一个深夜,我忽然惊醒,厅内漆黑、闷热,我看不见什么,但是,我闻到那股体臭。」
结球毛骨悚然,双臂抱紧胸膛。
思讯低头说:「我会做好功课。」
「凡事自己当心。」
思讯忽然说:「你也要当心。」
「我,为什么?」
「那个喜欢女人的女人,她不会放过你。」
结球又是一愣。
下午,他们换上黑色衣服,前往航空公司主持的仪式,领取遗物。
结球心想,人生不应这样苦楚,一个小女孩不应承受这样的重担。
她们两人都没有再哭。
前边不知道还有多长的路要走,哭也无用。
袁跃飞与负责人谈个不休,终於得到答案。
「会有合理赔偿。」
傍晚,他们坐在公园门外的长凳上吃报纸包的炸鱼薯条。
思讯说:「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们这样能干。」
小袁微笑,「那还不容易。」
「不,」思讯激动地说:「不容易,对别人的小孩这样好要有好心肠。」
「我们同你父亲是好同事。」
思讯紧紧抱住袁跃飞一只手臂。
「以後,有假期,袁大哥会来看你。」
结球说;「阿姨也会来。」
小袁留下通讯号码,「廿四小时都找得到我们。」
思讯不住点头。
她变了另一个小孩,本来样样似懂非懂,扮聪明,顶讨厌,专与结球捣乱,嫌这嫌那,叫她父亲为难,现在,一夜之间全改过来了。
非要发生这样的大事,才能叫人醒觉,真是可怕。
她们回酒店打开漆布包著的遗物,是一只皮制公事包,几乎难以辨认,全是烧焦痕迹,但是,一块金属牌子上仍然可以看到PW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