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吃南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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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人笑着补一句:「先祖父是第一批铁道工程师,留学英国。」

  老太太所说「无人可以代替」这几个字叫结球震动,她们那个年代,感情上一切以好与不好代替,无非都是命运。

  她们不懂得花巧的言语像热爱狂恋痴心迷醉,只是说:他对我极好。

  他去后她在感情上已没有遗憾。

  飞机降落,年轻人给结球一张名片。

  他这样说:「纪裘,有空联络。」

  他自英文拼音翻译出来的中文名字错了,但是结球没有更正他。

  她没有寄舱行李,只手提一只大袋,不消一刻钟便出了海关。

  袁跃飞在等她。

  他穿著件黑色长身皮大衣,戴墨镜,本来就英俊的他此刻像一个到荷李活发展的功夫片明星那般夺目。

  她笑看迎上去。

  他替她接过行李,「你瘦了。」十分怜惜,紧紧拥著她肩膀。

  在该一刹那结球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完全升华,此刻他对她只像好兄弟。

  她觉得宽慰。

  他开一辆MB小跑车,结球一看,摇头说:「我不坐敞篷车,日晒雨淋,太吃苦。」

  他一按钮,神乎其技,软车篷在三十秒钟内罩妥车厢。

  「请,殿下。」

  在车上,他谈的不是公事,而是思讯。

  「思讯告诉我,你要正式领养她。」

  「呵,她同你说了。」

  「这样大事,为什麽不先与我商量?」

  「面对面讨论岂非更好,她对你怎麽说?」

  「她非常乐意,喜极而泣。」

  结球喃喃,「可怜的孩子。」

  「结球你要三思。」

  「你不赞成?」结球讶异,「我以为凡是对思讯有益的事你都会踊跃同意。」

  「你是领养她做女儿。」

  「正确。」

  「你怎麽生得出这么大的女儿。」

  「何必计较细节,领养手续未必通过。」

  「带著这么大的女儿,你怎麽嫁人?」

  结球笑了,「阿袁你真可爱,外表超现代,打扮得像电子游戏机里杀手般造型,但是内心婆妈,挣担心友人的归宿。」

  他讪讪地不出声。

  这是一个阴天,二月天,出奇寒冷,若不是穿著姚医生的毛衣,恐怕会打冷颤。

  「那小医生仍在追你?」

  阿袁也提起了姚。

  结球笑笑,「不过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

  「是吗,」他冷笑一声,「叫他游泳过来见你他都肯。」

  结球看看窗外。

  不知怎地,她几次来纽约,都是这种天气,两年前跟王来开会,汇报在华设厂研究结果,一连五天,亦这样阴灰,不见天日,满地泥泞。

  那时她已发觉王是街头战士,在大街小巷穿插,悠然自在,知道结球喜欢美术,带她四处逛,肚子饿,争取时间,吃街边热狗。

  结球记得她一时间看了许多艺术品,兴奋过度,一时不能消化,整夜失眠。

  结球垂下了头。

  「在想什么?」

  她揉揉眼,「只是累。」

  在现代美术馆,她看到奥利维蒂厂在七十年代初出产的一台叫「情人」的手提打字机,大红色,设计可爱。

  她叫他看。

  他笑,「这叫打字机,私人电脑未发明之前,全靠它了。」

  「可是,它不能与外界联络。」结球困惑。

  「彼时连传真机尚未发明,也没有无线电话。」

  「哗,所有现代设备都彷佛在最近十年面世,从前怎样过日子?」

  他告诉她:「岁月比较悠闲,情侣可以有时间到郊外喝茶,沙滩漫步。」

  结球说:「是,像电影《金技玉叶》般情怀。」

  过两日,他们要走了,他送她一盒礼物,相当重,打开一看,是那架叫情人的打字机,以及一卷原名《罗马假期》的录影带。

  她十分惊喜,「你自什麽地方找到?」

  他只是笑。

  那台打字机,至今放在书房做装饰品。

  这时,阿袁把车停好。

  「咦,」结球说:「回办公室?」

  「当然,先见一见令群。」

  「是。」

  结球梳好头发,抹一下口红,吸进一口气,挺胸收腹。

  袁跃飞大力拍她背脊,她故意呛咳数声。

  往日的俏皮及斗志彷佛回来了。

  周令群看到结球,眉开眼笑,立刻带她巡视公司。

  美国人见到这般阵仗,也暗暗佩服,但是又有三分茫然,这些Chinks竟进化到这种地步了,只见一个明艳的女主管带著一对金童玉女似助手,步伐整齐,穿高雅深色西服,英语说得比他们还准确,身量长相比他们高大英浚挖苦漫画中令西方人怀念的,拖辫子伸长脖子吊梢眼的华人何在?眼前的是新品种,浓眉大眼高鼻梁,动辄引用英美管理宝鉴+术语,叫他们震惊。

  结球的小办公室可以看得到著名的佳士拿大厦。

  一名红发儿靠著门框讪笑说,「你们那里也有高楼大厦吗?」

  结球转过头来,诚恳地说:「是占士奥可林吧,你祖先可来自爱尔兰?如果我问起一个世纪前当地洋山薯失收引致大饥荒激发移民潮之事,是否属於挑衅呢?大家在同一家公司办事,不如先把事情做好,且慢斗嘴,你说是不是,来,我再自我介绍,我是结球,你的好同事。」

  她伸出手来。

  那占士像顽劣儿被班长逮著似,涨红面孔,半晌说:「你说得对,球,我太幼稚。」他与她握手。

  结球微笑,「也许,你只是想激起我注意,好请我喝咖啡?」

  占土大喜,「行吗?」

  「待我们安顿下来再说吧。」

  「有什麽帮得上手的,随时叫我。」

  「谢谢你。」

  他看著她一会儿,一声不响转过头出去了。

  本来说是报到,结果留到下午六点。

  结球又不敢多喝咖啡,只凭意志力死撑。

  令群还想一边开会一边晚饭。

  是袁跃飞提醒,「结球要休息。」

  令群十分不愿。

  结球笑,「我回去淋个浴再过来。」

  她走进小小公寓,看见一切齐全,已经心满意足,淋浴後看见床,犹豫一刻,忽然不顾一切躺下。

  她睡著了。

  好像有人叫过她,可是唤不醒,也只得作罢。

  梦中,她看见自己站在一片草原上。

  那绿油油的草原一直伸展出去,无边无涯,像时间一样。

  有人叫她,谁?

  一个熟悉的身形出现了,

  「妈妈!」「小球」,「妈妈」,「小球」。

  母女紧紧拥抱。

  结球身子忽然缩得极小,面孔贴著母亲胸膛,要求保护,大哭说:「妈妈,孝廉打我,孝廉打我」,那人是一年级出名的顽童,专门欺侮小女生。

  结球做梦也约莫知道是个梦,母亲早已不在人间,自己也惆怅地长大成年,她不禁落下泪来。

  铃声忽然响了。

  袁跃飞打电话过来叫醒她:「六点,请起床上班。」

  回到公司约七时,东南亚那边有人尚未下班,还可以通消息。

  早上,一边吃松饼一边听周令群指导。

  稍後,她听到洋人同事抱怨:「……像一组机械人,不眠不休,沉默精确,专程来打垮我们。」

  这是最高赞美,结球微微笑。

  过两王码电脑公司软件中心,看清楚了公寓环境,出去买些日用品。

  她同小袁说:「连与思讯通电邮时间也无。」

  「不要紧,我每天有她消息,春假她来这边,与你同住,方便吗?」

  「我的女儿,怎会不便?」

  「我反对领养这件事,你爱惜她,又何必搞繁文缛节。」

  「依正手续嘛。」

  姚伟求并没有与她联络,呵,人在人情在。

  她到唐人街买报纸杂志,顺道挑了蔬菜肉类教令群的女佣做一品锅。

  周令群一打开锅盖,看到蛋饺及粉丝,有点悲从中来。

  「可有白饭?」

  「有,日本米还是粘米?」

  「蓬莱米。」令群不愿归功日本。

  结果每人各吃两碗饭。

  令群忽然说:「不如归。」

  她也会想家?结球大奇。

  她又说:「这样打下去,会战死沙常」

  阿袁脱口说:「老兵不死。」

  结球瞪他一眼,已经来不及了。。

  祸从口出。

  令群一愣,低头说:「是老了。」

  「周总,这只是一句成语。」

  令群意兴阑珊,回自己单位去。

  结球不停咒骂小袁:「贱人,笨猪,你竟这样伤她的心,你不是人。」

  小袁也後悔到极点,「言多必失,我从此封嘴。」

  可是第二天,他们又如常合作,有说有笑。

  一日下班回去,有人自公寓房间走进来,「阿姨。」

  是个秀丽的少女,与她一样高大,眉目也有三分相似,这是谁?结球愕然。

  唉呀,不得了,这可不是思讯!

  发育了,雌激素荷尔蒙开始运作,看上去,似小大人,亭亭玉立。

  结球手一松,公事包跌到地上。

  两人紧紧拥抱。

  思讯雀跃,接著,袁跃飞也笑著走出来。

  结球笑,「一家团聚,好极了。」

  小袁的心一动,不出声,低下头。

  思讯把成绩表带来。

  结球一看,八个A,怪心痛,「三个A够了,已经考得上大学,不要太吃苦。」

  袁跃飞笑,「哪有做长辈的这样说话。」

  「为什麽硬要子弟考十A,我最不赞成。」

  「我们且莫讨论这个社会问题,思讯,你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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