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厚不语。
“是克瑶同你说的吗?”
他摇摇头。
南施不再追问。
姜医生走过来。
“成英,这里。”
姜医生看见志厚,低声说“你来陪她们母女?”
志厚点点头,听医生语气,他知道还有下文。
果然,姜成英说:“理诗的脊椎也发现了癌细胞。”
志厚跌坐在长凳上。
“我已嘱咐她们放开怀抱正常生活。”
志厚看着天花板不出声。
“她们真好,绝不怨天尤人。”
志厚点点头,“多久?”
“我们正用一种新药。”
这时,理诗与保母已经走近,姜医生忙着叮嘱保母关于服药细节。
志厚说:“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一步。”
他走到停车场,忽然想喝一点酒,于是驾车前往喜庆楼。
领班带他进房间,他自门外看进去,只见何冠璋用日语祝酒,她眼观八方,立刻发现志厚,笑着欢迎:“快过来,大家正对你赞不绝口。”
志厚坐在她身边,举杯就喝。
他说:“在座诸位都已经成年,曾经恋爱失恋,赚过蚀过,有过抱负,也试过失望,不枉半生。”
冠璋一怔。
余人却称好。
冠璋轻轻说:“合约已签妥,大家都很高兴。”
“这是什么酒,好不香甜。”
“加拿大卑诗省出产的冰酒:把葡萄留在枝上待其结冰后才酿酒,特别清甜,深受日本人喜爱,我已叫人送了几箱到日光去。”
志厚点点头,“劳驾你了。”
饭后余兴未尽,大家嚷着要去唱歌。
志厚建议说:“我知道一个叫梅子的好地方,我们带着酒一起去。”今晚他忽然欢迎热闹。
大家涌往梅子。
原来梅子举行探戈夜,一个艳女学白光打扮,用沙哑声线唱着首本名曲:“我爱夜,我爱夜,我爱好夜——”
志厚不出声,静静听歌。
冠璋轻问:“怎么了?”
志厚低头,“一个朋友的病情恶化。”
“那病人很年轻吧。”聪敏的她猜到一点。
“十二岁。”
“还是孩子,不怕,年幼,有旺盛精力,有机会复原。”
志厚灌酒。
众人请冠璋跳舞,他们滑入舞池。
志厚看了一会,他觉得放心,他们对冠璋一如兄弟手足,并不过分,他离开梅子。
回到家门,走进厨房,看到克瑶留的字条与点心。
这次,好吃的是一碗酒酿汤团。
“我特地给理诗做的,你也尝尝,理诗病情转环,想必你也知道,瑶。”
小小圆子鲜且糯,每隔几颗上还点着胭脂,看上去都觉可爱,克瑶真有心思。
可是志厚胃口欠佳,他放下碗。到对面敲门。
女佣来开门,认得他。
“太太睡了没有?”
女佣答:“还没有,与王小姐在说话,周先生,你请进来。”
志厚踌躇着轻轻走进客厅。
他说:“我在这里等,你别去催她。”
女佣点点头。
志厚听到轻轻饮泣声自书房传出来。
他低头握住双手。
女佣斟茶出来。
“理诗呢?”.
“已经睡了。”
志厚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鼻端都是花香,她们把花束自医院搬返家中摆放。
他再次听到克瑶温婉的声音,像一线柔丝:“一定要坚强应付……”
“深夜梦回,真希望第二天不要再起来。”
“哎呀,这话真叫人伤心。”
一个倾诉,一个安慰,志厚不愿打扰。
他轻轻对女佣说:“我明天再来。”
女佣送他出去,“周先生,你与王小姐真是好人。”
志厚连忙说:“哪里,哪里。”
女佣又说:“周先生同王小姐快结婚了吧。”
志厚一怔,唯唯诺诺,返回自己家中。
第二天一早,他到街上买了豆浆油条,拎回家中,留一份给克瑶,然后到任家探访。
南施来开门,“呵,早餐来了。”
大家都强颜欢笑。
彼此都知道昨夜对方根本未能人寐。
谁还睡得着。
“你昨晚来过?”
志厚点点头,“你难得聊天,我不想打扰。”
“克瑶真体贴,同你一样,有一双好耳朵。”
志厚微笑,忽然看到桌子上透明片,“这是什么?”
“这是理诗的磁力素描。”
只见黑白底片上有红色斑点,宛如有人泼翻了一碗血,洒得处处都是。
“红点是什么?”
“癌细胞。”
志厚一听,鼻中央像是被人击中,眼泪欲夺眶而出,他硬生生忍住。
南施已将透明片收起。
刚巧理诗开门出来,“大哥!”她惊喜。
志厚吸进一口气,用尽九牛二虎之力,转过头去,大声说:“快去梳洗,吃完早餐,我们散步去。”
志厚要到今晨,才发觉人除出失恋,还需面对其他更痛苦的事。
不知怎地,他忽然轻松了。
女佣把早餐摆好。
志厚说:“给我一大杯黑咖啡,用来送大饼油条,别有滋味。”
理诗笑他,“志厚哥最有趣。”
“今日是否上学?”
“我已经退学,课室乱且吵,我一向不喜欢。”
志厚想一想,“我也记得有些同学年头到年尾都不交功课,不知今日怎样?快意恩仇的他们一定比我开心。”
理诗又笑,“妈妈找了老师替我补习。”
“老师几时来?”
“十时正。”
“我们出去走走。”
他握着理诗的手上街。
志厚把她载到人流最密的市集,地湿路滑,他们并不介意,他—一把新鲜鱼虾蟹各式菜蔬指给她看,教她名称。
理诗得出一个理论:“动物尸体很难看,蔬果身后仍然漂亮。”说得好。
志厚捧起一堆芫妥(草头),“闻一闻,多香。”
理诗看中铁桶里的姜兰。
志厚说:“全部包起。”
有人泼出一桶水洗地,志厚索性背起理诗走路。
理诗忽然说:“将来我一定要嫁志厚哥这样的人。”
志厚笑了,“十年后我会提醒你,届时你也许说:“喂,当时我只有十二岁,那承诺算不得数’。”
理诗呵呵笑。
“明天我们去看踢球。”
“明天也许下雨。”
“不怕,我们逐个足球场找,一定有人踢泥球。”
志厚把她送回家才去上班。
一进写字楼,发觉一室光亮。
他问:“发生什么事?”
“冠璋建议拆掉一些屏风,果然,你看,光线充沛。放心,志厚,你的房间仍在,怕寂寞呢,大可搬出来,冠璋就坐中间。”
冠璋这,冠漳那,志厚若是小器一点,真会妒忌,不过,他怎么没想到可以拆屏风。
当下他只说:“很好,很好。”
何冠璋迎上来,她精神奕奕,双眼又圆又亮,全看不出捱过夜,志厚五体投地。
“有什么秘诀?”
冠漳看着他:“秘诀是,回到家,立刻休息,别再搞余兴节目。”
“明白。”
“罗承坚在加拉披哥斯传真照片回来。”
“这次又与什么合照?”
“大蜥蜴。”
“人家到熏衣草田里写生,或游遍意大利名都遍看米开兰基罗雕塑,他俩别出心裁。”
“他们离弃文明,”冠璋叹口气,“真羡慕。”
“你也可以去。”
冠璋笑笑,“一个人是疯子,两个人叫浪漫。”
她走开了。
冠漳说话,一句是一句。真的,两年来,志厚见过不少独自上路的人,一旦过了二十一岁,只觉褴楼,不知所云,疯疯癫癫。
两个人结伴又不同,双双对对,他陪她,她也陪他,不必理会全世界。
工作量排山倒海,下午,志厚罕有地闹情绪。
他指责同事:“这一场风大雨大,可是背景树枝树叶没有一丝摇动,可以交货吗?重做!”
“志厚,只在银幕上出现一秒半钟时间,没有人会注意到,重做需一个星期赶工。”
“今晚谁也不准回家睡觉。”
大家无奈。
何冠璋走过来靠着门框轻轻问:“什么事,可以商量吗?”
志厚罕有地吐苦水:“——没有人会注意,我不是人?顾客失望,永不回头。”
冠璋看过片段,“嗯,让我开夜工好了,二十四小时做妥,只需重做这里这里即可。”
大家如皇恩大赦。
“好了好了,我今晚可以到丈母娘处吃饭。”
“我大儿表演小提琴,我非出席不可。”
“我只想睡七个小时。”
“谢谢你何冠璋。”
他们一哄而散。
志厚气得喊:“乌合之众!”
有一个同事忍无可忍,转过头来骂他:“周志厚,你有完没完?大家忍了你一年整,人失恋你失恋,你特别恶形恶状,竟拿同事做出气筒,告诉你,宽限期届满,再放肆对你不客气。”
她“嘭”地关上门离去。
房里静得一根针响都听得见。
周志厚隔很久才说:“所以许多人都不愿与员工打成一片。”
何冠璋却对公司管理方针不感兴趣,她轻轻问:“你失恋?”
她缓缓走过来,坐在志厚对面。
志厚承认:“是,我失恋。”
冠漳像是完全不相信这种事会得发生一样,“但是,今时今日,还有人失恋吗?”
“有,我。”
“大家都想你重头开始。”
“他们多管闲事,冠璋,开始工作吧,注意风的方向,树叶需写实地颤动。”
冠璋问:“她是否一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