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年真不是周志厚的好日子。
三叔周有洋急病辞世,女友姜成珊与他分手,本来拥有运动员身段的他因整日发呆,疏于练习,一日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发觉双臂肌肉少了一圈,肩膀垮垮,一脸于思,忽然像个怨怼的书生。
朋友很替他担心,尤其是公司伙伴罗承坚。
承坚说:“我替你找个堪舆师看看流年。”
“堪舆师是风水先生,算命先生才管流年。”
“呵是,你比我更清楚,找区阳大师吧,他广告刊得大大,又时时上电视。”
“不必了。”
“听说你将要搬进三叔的公寓?”
志厚点点头。
“他把所有财产留给你?”
志厚又颔首。
“羡煞旁人,约值一亿元吧。”
“没有那么多。”
“你父母仍在伊轮上?”承坚问题多多。
“昨日通过电话,他们正穿过巴拿马运河前往大溪地。”
“真向往老夫妻可以如此逍遥。”
“我同你就没有这样福气了。”
承坚瞪他一眼,“谁说的?”
“你我还未结婚,何来老伴?需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我正朝正当路线出发,收获指日可待。”
这时秘书进来说:“周先生电话。”
区律师找他,“志厚,大门锁匙随时可以交给你。”
“下午五时在公寓门口见面。”
承坚知道了,“我也想去看看红棉路八号顶楼公寓。”
志厚点点头。
他很不起劲;要是成珊还在他身边就好了。
想到成珊,他整张脸挂下来,一颗心“咚”一声跌到脚底,人分手,他分手,他特别惨情。
两人出门去,乘罗承坚新置跑车,他当场表演车篷上下:“看见没有,十六秒钟自动升降,确是艺术与科技结晶,车内有卫星导航系统,最佳音响设备,按摩发热座位,声纳停车指示,八安全汽袋。”
志厚看一看,“还有四只杯座,二人跑车,何用那么多杯座?”
人瘦了,西装有点松,看上去,志厚真有点憔悴。
已有妙龄女郎走近称赞:“好车。”
承坚居然十分谦虚,这样回答:“从甲点到乙点没有问题就是了。”
他俩上车。
承坚正解释车子扭力,志厚忽然问:“成珊到底不喜欢我什么?”
他的好友忽然动气;“都大半年了,还念念不忘。她就是讨厌你这种婆妈。”
志厚唏嘘。
“姜成珊有什么好?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简直仇视男性,相貌身段又平凡普通,天天一套深蓝套装,职业尤其可怕,她是法医官!志厚,她愿退出,你家山有幸。”
志厚不出声。
“条件比她好的女子,不知凡几。”
志厚仍然黯然。
承坚把跑车驶上半山。在著名的红棉路八号停下。
区律师迎上来,说声“好车”。
三人乘电梯到顶楼,区律师把门匙交给周志厚,志厚打开大门,心底喝一声采。
整个都会就在露台下。
他身不由己走出露台,只见两只皮蛋缸内种看老根盘缠的紫藤花,此刻开出花来,像艺妓头饰般一串串紫雾似花束香气扑鼻。
志厚每年都来一两次,可是记忆中景色从来没有今日般动人。
承坚说:“真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区律师说:“志厚,过两日来签字接收。”
他刚要走,忽然想起一事。
“对,志厚,忘记对你说,你三叔有一附带条件。”
志厚转过身来,“是什么?”
“公寓整层面积三千三百平方尺——”
罗承坚“哗”一声。
“其中五百尺是一间客房,通往后门,人客可自由出入。”
志厚诧异,“有人要入住?”。
“是,是你三叔一个朋友的女儿,她在上海有生意,这段日子有时会借住,先与你打一个招呼。”
“是三叔男友抑或女友的女儿?”
“女友。”
罗承坚好奇问:“旧情人?”
区律师点头,“那女孩叫王克瑶。”
“旧情绵绵。”
“真难得。”
志厚在沙发上坐下来,“成珊若是嫁人生子,她的女儿有一日要来舍下借住,绝无问题。”
罗承坚没好气,“人家才不理你,一早忘记你。”
区律师说:“志厚,你是屋主。你不反对最好,她周末来一两天不定,也许你们会成为好朋友。”
“来,参观一下房子。”
家具简单,摆设大方;三叔已在此住了超过二十年,是一般人口中的旧钱,自然含蓄。
志厚只用一间睡房及一间书房。
承坚说:“可请一百人客来狂欢。”
志厚微笑,“生命对你来说就是狂欢。”
“咄,像你,愁眉百结亦是一天,我看见都怕,当然要欢乐。”
“你虽然少了半球脑、七条筋,这番话却有道理。”
“今晚我女伴生日会,要不要来?”
“可有香摈冲身?”
“神经病。”
“那我不来了。”
“你干脆在此建一个姜成珊纪念馆,夜夜焚香默祷。”
志厚想一想,“好主意。”
“志厚。我可否来借住?”
“无任欢迎。”志厚一向大方宽爽。
罗承坚看着好友;那姜成珊是睁眼瞎子,一辈子嫁不出去,无家无儿,孤苦终老。”
“无故别出口伤人。”
过两日。周志厚搬进红棉路。
那日绵绵微雨,露台上紫藤更加鲜艳。
他看到红砖地上有一双黑色高跟木屐,上面用金漆描着牡丹花。
志厚呆住。
很明显,那个叫王克瑶的女子已经搬进来了。
是什么样的女子穿如此娇俏的拖鞋?
当然不是一个法医官。
想像中她亦穿黑色香云纱唐装衫裤;戴秋海棠叶翡翠耳环。
与成珊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子。
她不出来与主人招呼,志厚也不去打扰她。
公寓宽敞,自一头走到另一头要好几分钟。
志厚工作到深夜。
他已习惯把工作带到家中做,他是一个计算机动画设计师,很多人以为周罗公司专负责画卡通,其然不止,世界也许有点丑陋,需要加工。客户多数请周罗公司美化产品:美女在洗头之后,秀发亮丽得不似真的,光可鉴人,一丝丝都柔顺飞扬,连带她的肌肤都变得洁白无暇,发出晶光来……都由计算机逐格逐格做。
志厚特别心细,工作效果特佳,客户赞不绝口,生意在淡市中源源不绝。
针无两头利,忙得不可开交,就阻碍志厚发展更大的计划,本来有电影公司邀他合作,也只能暂时搁下。
这天晚上,他在计算机上做一滴水的变化,客户是一种健康饮品,志厚需要做得使一个游泳健将自这滴水里跳出来。
他对牢计算机荧屏直至眼倦。
去年一位师兄决定辞职,皆因视网膜忽然脱落。
开头他以为眼镜脏了,擦洗不已,到最后,顿悟,原来是视力出了问题。用激光治疗修补后他再也不愿回到工作桌上,游山玩水去了。时时电邮告诉志厚,在北美洲大湖飞线钓鱼乐趣无穷:与大自然接着一片,仰头可见金鹰飞翔,参天古树就在身旁。
志厚并不特别向往,除非成珊与他在一起。
成珊嫌他什么不好呢?突然提出分手。
--“我还没有资格成家,工作繁忙,随时应召,望你见谅。”
好象交迟了功课一样,一声道歉便可摆平一切。
志厚不能形容当时的心情,他有点迷惘,手足无措,忽然恨爸妈生了他,想哭,又不敢有反应,只是忍耐的低下了头。
他记得他问:“我有什么惹你生气?”
成珊答:“没有,不是你,不是你,是我。”
她们都那样歉意,那样客气,事实上,每件事都与他有关。
她不再爱他。
想到这里,志厚放下工作,走到露台上。
他好象听见游丝般音乐,侧耳细听,又听不见了。
是客人乘夜阑人静享受乐声吗?
志厚也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志厚发现厨房不锈钢冰箱门上有一张字条:“志厚:请代购一安士装加士比海勃路加鱼子酱,克瑶。”
志厚放下咖啡杯。
锌盘里有只小小空鱼子酱罐,以及一只贝母制的小调羹。
食家认为用银匙吃鱼子酱会惹金属味,故此考究的人都用贝壳做的匙羹。
志厚从来吃不出其中分别,他也不喜欢鱼子酱的味道,但是他很高兴王克瑶不是门外汉。
一个女子半夜起来烤面包夹鱼子酱当宵夜……
志厚没有时间暇思,他需赶回公司开会。
这份工作救了他,每当他想一眠不起之际,十多二十人催他开会。
司机上楼敲门,秘书半小时内十个电话,罗承坚配了他家的锁匙。
他能丢下他们骑鹤西去吗?恐怕不好意思。
客户要求看那滴水的初稿。
志厚把设想说出来,又放映小小片段。
健康饮品公司代表看得目定口呆,他只不停说:“神乎其技,在下五体投地。”
罗承坚笑,“一连三集,第二集是长跑手从水中冲出来过终点,第三集是篮球手投篮,你说怎么样?”
客户满心欢喜。
稍后;志厚到茶水房斟咖啡,听到收音机内播放一首极其凄清的歌,他脱口问:“这是什么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