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一间设计公司吧。”
“我真想做出名堂。”
“任何事,做得稍微好一点点,已经十分吃苦。”
“我愿意付出代价。”
“你没有必要辛苦。”
“给我一个机会。”
“你是比较有出息的一个。”
这句话说漏了嘴:比较有出息,两个以上才可以有比较,张宇宙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个是谁?抑或还不止一个,甚至是两个、三个?
她实在是太过低估关宏子了。
这时宇宙轻轻问:“还有什么人比较没出息,或是主意没有那么多?”
好一个郭美贞,像是没有听到宇宙的问题般,她说:“宇宙,你草拟一个简单计划,我们开会研究。”
“喂。”
她拎起沉重的公事包离去。
公司车子及司机在门口等她,司机替她接过公事包。
这名能干的女子大概自学校出来就走进宇宙机构,十多年来与老板一起打天下,绝对有功有劳,却永不炫耀夸口,不卑不亢,恰如本份地默默苦干,终于做到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
郭美贞是多么聪敏智慧,值得借镜学习。
宇宙知道关宏子有两间书房,一大一小,大的在楼下,几乎也是他私人会客室,小的在卧室旁,是他休息的地方。
宇宙走到楼上,关宅从来不锁上任何一道门,这个习惯叫人舒服。
佣人正在收拾丽子房间,她回来只短短住了一阵子,又走了,她与家无缘,躭不住,她在家怎么都不开心。
佣人很会收拾,把杂物都放进大纸箱角善慈(原文)机构取走。
宇宙看到有婴儿玩具及小小鞋子,丽子没舍得扔掉。
她不忍看下去。
她推开宏子房门。
小小书房有一只大瓶子里插着姜兰,香气扑鼻,宇宙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
她四处打量,认识宏子这么久,她从未曾进来小书房,有时看到他一个人坐着听音乐。
她按动录映机,看到纽约卡纳基演奏厅里不知名但肯定著名管弦乐队正起劲弹奏。
这人竟如此正经,楼上私人书房,应该看些见不得光的录映才是呀。
四周围一张照片也没有,难以捕抓蛛丝马迹。
桌子有一只小小扁碟机,宇宙按动。
她看到一个老年男子轻轻说话。
“宏子,你看到这段录映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
宇宙睁大双眼,这是谁?
“我身边是伍律师及钱律师,证明我神经健全,可以作出决策,我把宇宙机构留给你一人处置——”这是他父亲!
宇宙立刻关上机器。
这是他的私隐,虽然房门没上锁,机器只随意放在书桌上人人可以看见,而她的身份是未婚妻,受过西方教育的人都明白,这也不表示她可以随意查看。
宇宙觉得她应当离开书房。
但是她忽然想知得更多,真是好笑,到了今天,她才对宏子发生兴趣。
她想了解他。
她走进他的寝室。
仍然一张照片也无,大床、大茶几、深咖啡色皮沙发、雪白地毯,四五百平方尺大房间通向更大的露台。
他父亲千真万确把大部份遗产都留赠给他,长辈一早看到三兄妹之中只有他才有本事掌管产业。
量子诬毁他私自吞没财产一说又不成立。
宇宙吁出一口气。
他的衣帽间在浴室另一边。
看一的人的衣柜已可了解那个人,只见一式西服鞋子衬衫整齐排列,一点性格也无。
宇宙见过另一名男士的衣橱,比这个飘逸得多。
她伸手去拨动宏子的西服。
她坐在衣帽间里凝思。
这是一个温习功课的好地方,寂静无声,光线柔和,可惜张宇宙从来没有这样幸运,父亲辞世后,家里只余一张小小吃饭桌子可以写功课。
佣人进来看见她。
“太太,我不知你在这里,可是把你行李搬进来?”
宇宙摇摇头。
她走出衣帽间。
关宏子衣服鞋袜住的地方比许多一家四口还大。
她坐到床沿,看到雪白枕头底有一条金属链子露出一角。
她轻轻掀开枕头,看到一只椭圆型照片盒子,已掀开,里头嵌着一张极小照片,但是清晰看到一家五口。
他们三个孩子还小,宏子只有六七岁,丽子只是个手抱婴儿,量子双颊胖嘟嘟,父母正年轻。
宇宙微笑,那是任何人的流金岁月。
他把照片盒子留在家里,想必是怕在旅途中大意遗失。
盒盖打开,想必是天天看。
宇宙对宏子的了解已经多了一点。
床头还有几本书。
——孙子兵法、基督一生、如何胜任情绪,只得一本小说,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泪。
小说翻到西克斯击杀南施那页。
这是全书最残忍血腥一段,一向叫宇宙不忍细阅。
宇宙抬起头来。
她离开宏子私人地带。
回到楼下,她松口气。
闻到厨房有香味,厨子在做鸡肉馅饼。
厨子解释:“关先生吃得很简单。”
宇宙连忙说:“我也是。”
她做了咖啡,取饼梅子果酱,搽面包吃,一吃好几片,吃相相当骇人。
胃口渐渐回来,继母辞世后接着一连串发生许多事,她一向食不下咽,已有很久不觉任何食物有任何味道。
厨子做一大杯咖啡给她,她喝得光光。
厨子想:这个年轻的太太不难服侍。
宇宙走到客房休息。
女佣敲门:“太太,可要把你行李搬来。”
宇宙摆摆手。
她蜷缩在床上,倦极入睡,醒来时已是傍晚。
宇宙换件衣服,找昔日旧友。
她们在一间普罗日本小陛子聚餐,宇宙去到,她们已经喝得三份醉,宇宙挤过去坐一角。
妙龄女子闲谈,题材自然围着异性转。
“妈妈,怎么说,有许多男人不能碰。”
“我们的爸大多数是好男人。”
“也不见得,老妈都擅于哑忍。”
“忍着忍着,也就一辈子,老来有伴,免得孤苦。”
“有钱男子不专一,不宜结交。”
“他有钱,至少要面子,子女不会吃苦,父母分手,孩子照样在欧美最佳大学毕业,回来到大机构工作。”
“太好看的男人呢?”
“我不管,我喜欢硕健斑大的身形。”
“幼稚。”
“靠上去你才知道身形多重要,我们的灵魂寄居在肉体上,一双强壮手臂,会得接吻跳舞的一个他比什么都重要。”
“干杯,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大家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张宇宙这半年的遭遇逼使她长大,她与旧友已无共鸣,但是她忽然脱口问:“欠债该怎么办?”
大家静了下来。
“宇宙你欠谁钱?”
“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无论是钱是情,一律速速加利息还清。”
呵,她们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龙虾汤来了,快喝一口。”
“看我昨天买的名牌手袋,足足一个月薪水。”
“这么贵你都忍不住,该节蓄了。”
“可是你看这些七彩字母多么有趣可爱。”
“你老大会穷困。”
有人忽然念说:“个人头上一爿天,过头三尺有神明。”
大家又轰一声笑起来。
宇宙喝了点米酒,觉得舒服,靠在椅背上吁口气。
“老了没钱像丐妇,你不怕?过了五十岁还驾杂牌车我会难过。”
“喂,虚荣的你,别说老来事好不好?”
“年纪大了才是花钱的时候,不然子孙干吗亲近阁下,还有,更要穿最轻柔的皮裘,戴上大颗珠宝,让管家侍候。”
“对,年轻时白衬衫粗布衭足够。”
话题又扯到一出电影,宇宙说:“我先走一步。”
“宇宙,你当心一点,你回家要乘六号公路车,记住靠近司机坐安全点,最近车子楼上有男子侵犯学生。”
“是,小心。”
“谢谢各位好意,我都明白。”
“有空与我们出来玩。”
“一定。”
宇宙含笑与她们一一道别。
走到柜台,她说:“那桌女生,由我来付账。”
“房间里一共七人的那桌?”
宇宙点点头。
女侍递上账单,宇宙付了现款。
“小费不用那么多。”
“也许她们还要叫东西吃。”
“谢谢,谢谢。”
老朋友若果知道她此刻身份,说不定就不会对她那么好。
街上一辆六号公路车摇摇晃晃,驶近,宇宙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幸亏司机已经看到她,缓缓把车驶近。
“太太可是回丹桂路?”
那是她自己的家。
那日宇宙没等到宏子电话,在沙发上睡着,做了噩梦。
她深夜穿校服坐在公路车楼上,风呜呜地吹,车子不住颤动,像是驶过凹凸不平地面,楼上乘客陆续下车,渐渐只剩她一人。
忽然有人扑上车,按住她嘴,扯她衣衫。
宇宙拼命挣扎,滚下车子楼梯。
她不住尖叫,一声又一声,轰地一声,自沙发跌到地上。
宇宙浑身冷汗。
天亮了,她第一件事是找郭美贞律师。
郭律师上班之前先到丹桂路来看她。
“脸色那么差,什么是,又与宏子龃龉?”
“郭姐,我手上可是一点钱也没有?”
郭美贞诧异,“你要用钱?”
宇宙点点头。
“我写支票给你,多少?”
宇宙说了一个银码,足够普通女子三年生活费,至少每日可乘计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