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没听懂,“生养什么?”
“司机,有位太太即将要生孩子!”
千岁一听,立刻把车调头。
“司机,停车,来不及了,她要生了,下车,快来帮忙。”
有人说:“谁有电话快叫我们的救护车。”
刹那间千岁提起勇气,往车尾取过一壶矿泉水及一张大毛巾。
他走进车厢,乘客纷纷下车走避。
有一个中年人说:“司机,我带著一匹布,你替产妇围一围,给她一点尊严。”
另一个妇女说:“我有接生经验,让开一点。”
只见产妇痛苦得满头大汗,已不能言语。
千岁用湿毛巾裹住她的头,“不怕,不怕,救护车已在途中。”
那女子紧紧握住他的手,狭小的车厢后座忽然变成一个为生死存亡挣扎的世界,千岁一阵晕眩。
就中这时,他听见一声微弱哭声,接著又是一声,像一只小猫被压住尾巴或是寻找食物的呜咽。
那助产的妇女说:“司机,你可有刀剪?”
千岁连忙自口袋里摸出一把瑞士军人小刀,这时,他已听到救护车呜呜赶来。
“司机,把你衬衫脱下。”
千岁连忙把衣服剥下来递过去。
这时他看到血淋淋一团肉,仿佛有五官,正张大嘴哭,哭声开始响亮,天呵,婴儿出生了。
千岁忽然看到这一幕,刺激过度,刹那间领悟到人类数千年文明敌不过单纯的生老病死。
他虚脱,眼前金星乱冒,膝头一软,竟昏倒在车厢里,瘫痪在产妇边。
“司机,司机。”
救护车停下,急救人员跳下车来看视,“产妇在哪里?这是个男人呀。”
千岁已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急诊室里。
医生看著他,“又是你,王千岁。”
正是那漂亮的女医生,他们已是第三次见面。
“母婴——”
“母子平安,男婴是大块头,重九磅多,那丈夫已赶到,他们说很感激你。——”
“我的车子呢?”
“你兄弟把他驶回车房清洗,他说已把车资退还乘客,他们均不介意。”
千岁汗颜,他竟胆小得昏过去了。
“王千岁,又一次证明你是好市民,已经替你检查过身体,一切无恙,你可以出院。”
医生像是有话要讲, 她说:“王千岁,你试著读一读以上文字。
千岁一看那些小字,只觉字样都在跳动,他苦笑,“我头晕。”
正在这时,金源和蟠桃来了。
医生离去。
金源说,“替你带衣裳来。”
千岁十分感激,连忙穿上。
看护走近说:“王千岁,你可以出院了,刘医生嘱你下星期三回来检查眼睛。”
“我双眼有事?”千岁意外。
“检查过自然会明白。”
金源陪他出院。
他感喟地说:“车厢里像是杀过猪般,一地血,真不能想象一个女子事后还能存活,我忽然觉得要多点尊重女性。”
蟠桃这时回头一笑。
金源又说:“千岁,你的车子好不多事。”
蟠桃答:“我却这样想:这是一辆爱做好事的车子,这次帮了一对母子。”
千岁点头,“蟠桃讲得好。”
第二天早上,他们读到新闻:“车中产子,母子平安。”
过两日,孩子父亲到车行道谢,他带著簇新瑞士刀及一件名牌衬衫做礼物。
他高兴展示相片,只见幼儿双眼骨碌碌,不知多可爱。与在车中骇人的模样大不相同。
孩子的父亲说:“我已去过助产士家中拜访,我儿出路遇贵人。”
大家听见他那样说,不禁笑起来。
“却没找到捐出布匹的那位先生,好不遗憾。”
幸亏这世上好人同坏人一样多。
母亲取笑他,“连接生经验都有了。”
他感慨万千,“驾车走这条路,一年好比人家十年。”
的确比住象牙塔里的人见识多广。
星期三早上,他往医院复诊。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漂亮女医生姓刘。
“请坐。”
她取出报纸让千岁读。
千岁坦白:“自小到大,我不喜欢读书,看不进去,故此识字也不多。”
医生收敛笑容,给他一副厚玻璃折光眼镜,“戴上看看。”
千岁把那副眼镜戴上,“咦”,他说,立刻觉得感觉不同,他轻轻读出:“羊癫没服药,司机病发撞车:一名患上羊癫症的货车司机,为保饭碗,向公司隐瞒病情,错过覆诊,货车铲上行人路,幸无殃及途人……”
字样忽然不再跳动。
电光石火间,千岁忽然醒悟,这是眼镜发生效用。
接著,他又明白到,原来多年来是他误会自己有学习障碍,事实上他并不比任何人笨,只不过双眼有毛病。
刘医生轻轻说:“王千岁,你这个症候,叫阅读障碍,你一直不知道,没断症。”
千岁已经泪盈于睫,他抬起头来。
“眼部神经传递资讯往脑部传译有障碍,以致你丧失部分阅读能力,不爱读书,不以为意。”
千岁呆呆地看著医生,千言万语,无限委屈,今日忽然得到释放,他强忍眼泪。
“我推介你看专科,佩戴棱镜,对阅读会有一定帮助,可望继续正常学历。”
就是这样简单?
千岁忍不住,眼泪落下来。
“许多名人也有这种障碍,”医生提了几个外国演员的名字,“没有大不了。”
对医生来说,只要病人的头颅还黏在脖子上,即没有大不了,但对千岁来说,这种障碍误了他前半生,他只知道书本难读,字会跳舞,连不到在一起,没有意义,没想到是一种病,只以为自己是粗坯。
他问:“医生你怎样发现我阅读困难?”
她微笑,“医生都有点直觉。”
一定是他读错什么,被细心医生觉察到,入院三天,什么隐疾都被揪了出来。
他颓然:“现在回学校已经晚了。”
医生抬起头:“学校才不论学生什么年龄,有人十三岁医科毕业,也有人五十岁才高中联考。”
她又给千岁一支强心针。
“刘医生你呢?”
刘医生笑笑,“我正常十六岁进大学。”
看护安排千岁看专科。
千岁总算了解到这种遗传病情诡异之处,可幸王家只得他一人不妥。
一出院电话就响,大伯殷殷问,“一直在医生处?”
“出来了。”
大伯放心,“来吃晚饭吧。”
一家斟出啤酒,边喝边吃边谈视力问题,慨叹人真是一点也病不得,健康是福。
第二天,千岁忽然发愤,重新报读英文课程。
经过测试,他只得小六程度,这叫他气馁。
一个眉清目秀的女教师同他说:“你若答应特别用功,可编你到初二课程。”
他犹豫片刻,“我试试。”
千岁预缴一个月学费,听到数目,他气平了,一个小时二百五十大元,无论是否患阅读障碍,自幼失去父亲的他当年都难以负担这笔学费。
他注定要做夜更司机,每天晚上,路中央夜猫灯一盏盏在他眼前掠过,千变万化的风景,他与他的乘客,奔向未知。
他到书店买了小小字典及笔袋,添了文房用具,心里觉得好笑。
呵,迟来的学子生涯。
上课时发觉老师只教两个学生,派下讲义,叫他们做练习题。
千岁不明白,“怎样做?”
“读完这份《专业操守》,试答例题,题目是《校园司机患心脏病,是否应该即时知会校长》,如答是,有何种效应,如答否,又有什么后果,用理据支援答案。
千岁睁大眼睛,这是初二的英语课吗?
老师说,“你先看通了专业操守一文,自然会做。”
“你不解说?”
“靠学生本身领悟,才是先进教学方式。”
千岁几乎想即时站起来走出课室,他按捺著性子,戴上特制眼镜,读那份守则。
遇有不懂英文字,他即刻查阅字典,第一页花了一小时才读完,坐在他隔壁的男学生已经答完题目交给老师,千岁满头大汗挣扎。
老师说,“你带回家当功课,记住,欠一篇功课,扣百分之五分数,并无通融。”
如此刻薄,也是现代教学?
“老师,你并没有教我。”这样便收两百五?
老师不去理他,别的学生已经来了。
千岁回家,把功课摊开来细看。他的手汗湿透了笔记。
每看懂一段,他哇呀一声,喜不自禁,像是克服某种困难,又跨前一步。
母亲看到他著迷,既好气又好笑。
金源揶揄他,“才初二?苦读三年才中学毕业?你上当了,这种讲义哪里值二百五?”
千岁却说:“金源,这里讲人的道义及操守问题,法律不外乎人情。”
“你用英文回答啊。”金源取笑他。
蟠桃打抱不平,“你自己不学好,就别打扰千岁。”
她拉著他办嫁妆去。
千岁妈说,“婚期定在明年初。”怪羡慕。
千岁没写英文不知多久,执笔忘字,又不谙文法,写了好几小时,他脱下棱镜揉揉眉心。
母亲心疼说,“自然有人懂这些,何必与他们争饭碗,你做好你的工作,不也就是一个有用的人。”
千岁陪笑,“妈妈说得对,我不过是好玩,读懂了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