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扬所想的,反倒是单纯多了。他只是认为他找到了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一个可以将他桎梏多年的感情释放出来的朋友,他可以跟她谈父亲的魄力,谈他与维轩的手足之情,谈他那冷清的家,谈他与章青刻骨铭心却无疾而终的感情;因此,方维扬的人也显得开朗、活泼了许多。
是一个安静、好梦正酣的星期日早晨,方维扬放了流泻一室的音乐,他喜欢维瓦第的“四季”,高低起伏,各有特色,仿佛人生有时潺潺流过,有时又气势磅礴;只是,他的人生单调得连他都可以预见未来。
今天早晨,他打算整理行装,明天他要到香港,然后前往深圳。是时势所趋吧!虽然他无心拓展业务,但生意上来往密切,多多少少与大陆那边会有某些生意上的接触,再加上赴大陆的同业日渐增多,所以他有了这次的考察。
他打算利用早上时间好好整理一下,不假手他人,因为他要整理的不止是行李,还包括心情。对了!他还想拟一份遗嘱,天有不测风云啊!万一他有什么不测,他必须把财产状况告知他那个柔弱无依、不问世事的母亲——想到这里,他就有取消明日之行的冲动。
他一向没有什么企图,只求能守成就好;但赵如芸常劝他说——在瞬息万变的商场,没有前进,就是后退,他们方家偌大的产业,曾名列十大排行,最近因许多后起之秀,渐渐的……
维扬,这不是淘不淘汰的问题,其实,现在的方家根业已稳,你就要创新、突破。目前看不出来,但再过个五年、十年后,你才想要做,那就晚了一步;先不说为你自己,你也要为你们后代子孙着想!赵如芸如是说。
后代子孙?他有吗?这个赵如芸,精力旺盛、冲劲十足,也老是以为别人跟她一样。方维扬相信她是一片好意,有许多事,他也相信她是出自好意,所以,他对她有点管家婆似的掌控、支配——虽然她做得不露痕迹,方维扬的心里有时还是会觉得讶异、不舒服。但,念在她是一片好意的情况下,他淡然了;因此,她的掌控变成了他想像中的关心,她的支配也成了他自认为的建议。
方维扬慢慢整理着,他的心也跟着波动起伏。人生真如白驹过隙,转眼成空。那时维轩提囊赴日时,心情又是如何?唉!他发现自己竟有些“惧机症”。
呵!不要再想了!每当忆及此,他都有着如“乱世佳人”郝思嘉说的那句经典台辞——“明天再说吧!”的逃避心情;但是,这些伤痛要他如何面对?如何消解?
他走出了房门,一到方维轩的房间。自他出事后,他很少来,顶多也只是摸摸看看,睹物思人,情何以堪哪?
方维轩的书桌上有一张他在垦丁顶着烈日拍摄的照片,仍是那分潇洒不羁、懒洋洋的狂放;他抚摸着照片上维轩灿然的笑脸——唉!维轩,谁知道……谁知道他这么年轻就会失去生命?在他坠机的那一刹那,他想的是什么?他心中可有牵挂?还有他望子成龙的父亲,他可有壮志未酬,未能有儿孙满堂、寿终正寝的遗憾?
唉!别再想了!别再想了!不能再想了……维轩那一双带笑的眼,似乎想诉说什么……不可能,是错觉吧!
自维轩死后,他的遗物都是由管家整理,连衣柜内的衣服、用品也摆设得如往常一般。母亲似乎也希望他能再度回来,仿佛他只是出门远游一趟,所以,他从来不曾移动过房内的任何东西;当然,触景伤情的感伤,常令他逃难也似的离开,不曾久留。
今天,不知为什么,他却无目的地缓缓坐在书桌前,无意识地打开抽屉;或者他想探知一些维轩生前的想法,或是维轩对公司未来的期望——由他来完成吧!
突然,他在右边第二个抽屉的信件堆中,看到一封字迹娟秀、淡蓝色的信封,夹杂在众多公文、来往的信件中,它显得十分突兀;更特别的是,这个字迹他认得——是章青!
怎么会是章青?信封上的邮戳已模糊不清,但依稀可分辨出时间是他将退伍之际,没有地址。这实在有点奇怪,没有地址,却指名要方维轩亲启,为什么不是他?他狐疑地取出信纸——他想:维轩该不会怪我私阅私人文件吧……
一看完信,方维扬整个人几乎不能动弹,更不能思、不能想,像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身在何方!泪从他满盈的眼眶缓缓地、静静地滑落,与书桌前方维轩的笑脸相映照,成了强烈的对比。
维轩,你笑我笨吗?维轩,命运对我方维扬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维轩啊维轩,我错过了多少?章青啊章青!你在我每一时、每一刻想你的当头,却含辛茹苦地顶着未婚妈妈的重担在生活;而我的儿子叫念扬,念扬是一个健康活泼的——的“私生子”!在你们母子需要我的时候,我在哪里?
更可悲的是,我不知道,我连要怎么弥补你们,我都不知道!我仍旧工作,仍旧应酬,一日复一日,我活在思念中,却浑然未知;我真恨自己!维轩,我恨我的无力感!章青料对了,我没有责任感呵!
自你死后,维轩,我担负了继承家产的责任,而自以为无愧于人,但,章青哪!她要肩负的是一个死而后已的责任,一个在背后为人耻笑的责任,不能停,一辈子也不能停!是我们方家负她的,我方维扬负她的,这何止是千万语可以形容的!?章青,章青,你在哪里……
方维扬就这样坐在方维轩的书桌前,时而痛哭、时而愧疚、时而思念、时而回忆,任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早上、中午、傍晚、深夜……当曙光乍现,已是另一日的黎明。
他不言、不动、不食、不喝,管家来看过他几次,也都是莫可奈何。
“他们方家人每个都怪,连房子都阴沉冷清,维扬少爷还好,要是连他也……我可要辞职不干了!”女管家如此嘀咕着。
桌上的分机电话响了,方维扬无意识地拿起话筒。
“喂!是维扬吗?你早,我是如芸,准备得差不多了吧!早上八点二十分的飞机,别忘了。要不要我送机啊?喂!维扬,是你吗?”
方维扬看着方维轩,桌上那封章青的信仍摊在那里,他忘了要回话。
“喂!喂!维扬吗?是方维扬家吗?”赵如芸的语气有点急。
“是——是我,维扬。”他的声音沙哑着。
“维扬!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赵如芸感觉得出方维扬的异样。
“是——如芸,我不能去了,我不去香港了。唉!我……我现在心好乱……几点了?现在几点了?”赵如芸的电话让方维扬唤回一点思绪。香港,他不去了,这样的心情,他怎么去?
“维扬,出了什么事?现在才七点,但你要准备出门了。不,不,你怎么不去了?出了什么事?我马上赶过去,你别走开!等我,等我喔!维扬,我马上过去!”赵如芸觉得事态严重,匆忙地挂掉电话,套了一件衣服,拦了部车,便火速地来到方家。
方维扬仍无意识的;事实上,他似乎有点想要等待赵如芸的到来,他要告诉如芸,他负了章青,章青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我要为你生一个小维扬!他想起章青的话,他感到又兴奋、又感动、又内疚。他与章青有了爱的结晶,但却是她一个人把他带大——他该有六岁了吧?他想去找他们,他的章青、他的儿子!
他的情绪一时无法宣泄,在房内来回地疾走,他要告诉赵如芸,章青的好、章青的伟大、章青对他的一片深情,只求付出,不问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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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芸赶到方家时,看到方维扬悲喜交集的神情,她吓了一跳!方维扬很少将喜怒形于色的,直到方维扬将信拿给她看,她一看署名——章青,霎时心便凉了一半。
“章青有消息了?”待她看完了信,她的震撼并不比方维扬少。这样一个远在不知何方的女人,为什么总是如此神通广大?几乎将她若干时日的心血毁于一旦!还好,现在不知她在哪里……不能找她!不能让维扬找到她!她心底如是想,但表面上,她仍不动声色;纵横商场多年训练出来的镇定工夫,足以让她沉着以对这情形。“维扬,你打算怎么做呢?”她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平静化。
“我要去找他们!我要去找章青!我不能让他们再受苦了!”方维扬有些自责地大吼着。
“找?章青不是希望别让你知道,要维轩别找她吗?更何况,人海茫茫,她既是有心躲你,你又怎么找得到?再说,公司怎么办?”显然的,赵如芸在浇他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