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罢晚饭后,小福打了水帮我洗脚。水凉了都还愣著一动不动,明显的心有旁婺。我拍拍他,「思春了?」
「嗯……」小福随随便便应道,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撩著水。
「下午你在老爷房外转来转去,有什么事情?」
「嗯……」
「水凉了……」
「嗯……」小福站起来,拿起一忙干的布,帮我擦了脚,端起水盆走出去。
「站住。」我哼一声,「想装傻溜走,回来。」
「老爷……」小福呻吟一声。
「下午干嘛在我房间前转来转去,我后来问你,为什么又说没事?」
「老爷……」小福呻吟,「真的没事……只是怕老爷您累著,来看看老爷您要不要喝水。」
「哼哼……」本老爷好生感动,「那结果呢?老爷我累得半死渴得半死,叫你端杯水过来,你居然给我倒了灯油过来。」
「老爷……」小福放下水盆,回转身来,「老爷,下午是小福不对。」
「你有心思瞒著老爷了。」呜呜呜,「养你到那么大,居然多生了肠子了。都不把老爷我放在眼里了,有事情也不跟老爷我商量了,老爷我在你心中,原来都这般的没用了……」
「……」小福沉默。
「你收了好处?」
小福深恶痛绝地摇摇头。沉默半晌,从袖口掏出一封信,「老爷,陵王派人送来的拜贴,邀您明日在雯云楼见面。」
……,……
我沉默半晌,「把信放在桌上,你先退下。」
小福放下信封,收好水盆,轻手轻脚地退下。
心突然揪得好痛。心底有一块伤疤,一直留著,留著到了时间长久的时候,似乎连自己都忘记了。但是,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著的。到了什么时候,突然地痛一下,便揪得人撕心裂肺,痛彻心悱。
墨樵呵……
手微抖。是天太冷的缘故吧。抓紧了那封信,抓得关节突出,指间泛白,生生地把信纸都抓得皱了起来。信封上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吾徒李斐收。」
吾徒……
墨樵……难道我与你之间,只能有这一个称呼吗?
忙乱地撕信,手忙脚乱,把信封的一侧都拆成碎烂,除了一封红色拜贴,写著相邀几时于何处会面,并无它言。不相信,再使劲地倒信封,什么都没有倒出来。一急之下,竟然把信封拆了,方才发现里面尚有一封小小浅黄信纸,静静地粘附在信封一旁,刚才为何竟没有倒出来。
墨樵啊……师傅啊……
慌慌展开,只得四行字: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问君明日去否?」
去否?去否?只问明日是否前去。
可恶!心里面不知道在恼些什么,气极,把信摔到一旁,重重地将自己摔在床上。小腿处忽地痛了起来,那种痛的感觉,从关节处慢慢地泛出来,直至整条腿痛得有些麻痹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已经没有痛过了,为何到了此处,为何到了此时,为何偏要这种情境,就这样地出来扰人心神。
躺在床上,手轻轻地抚下去,握住自己的腿胫处,手指用了些力,轻轻地揉捏,却仍是心中痛意难当。抬眼看旁边那封信,静静地躺在桌上。不知为何,心中止不住的叹气。
失望吗?
我在失望些什吗?
难道期待著他来信诉说著春宫怨情,他有的是万千宠爱;难道期待著他诉说著相思离愁,他有的是人为他憔悴伤神;相思情长,李斐啊李斐,你的男儿豪情呢?
心中酸楚,拖著腿坐起来,静静地坐著,明日该当如何?
门外身影一动,我一惊,低喝:「谁?」
「是我。老爷。」小福推开门,端著一盆热水过来,「老爷,刚才水凉了,我换了一盆进来。」
「我不是叫你退下了?」眼角落到那封信上,急急地把它拿起来,拢到袖里,想下床,但是脚却像是没有了骨头一般,麻木著,连拖都拖动不了。
「老爷要不自己来?」小福似是没有看到我的举动,走到床前,轻轻地浸了热毛巾,拧干,我接过来,只觉心中神伤不已。
「老爷,小福先出去了。」
门再次被轻轻掩上。我叹口气,解衣,将还冒著热气的毛巾焐到腿上,烫得人想呲牙咧嘴,我忍了忍,一股蒸气从毛巾上冒出来,扑面过来,隐隐闻到一股药味。小福,你真是有心人啊……
暖意渐渐地回到腿上,我轻微地动了动腿,拿开毛巾,屈腿弯下身去拿水盆,没想腿虚颤了一下,竟是站立不稳,生生地从床铺上滚落了下来。
「哗啦——」就放在地上的水盆被打翻了,药汤溅了一地。
「哈,哈,」我跌坐在地,望著一地水滓,「哈。」嘴角颤动,似乎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门急急地被推开,小福急急地奔过来,「老爷——」他急急地扶我上床,收拾著一切。
「哈,哈,」想笑,但是却一直笑不出来。坐在床沿,看著小福急急地帮我擦干了衣服,再收拾一地的混乱,我嘴角哆嗦著,咬了咬牙,「小福,老爷是不是太让你失望了?」
「不,不会。」小福低著头道,「是小福没侍候好老爷,是小福考虑不周全。」
懦弱的自己,如此懦弱的自己呵……
心酸,连带著眼眶也有些酸痛。望见小福将门带好,我沉沉地躺倒在床上。
墨樵……这样的我……
眼睛张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凝视著搁在床边的烛灯,信上的四行字似乎犹在眼前:人生由命非由他,人生由命,墨樵,你就这样子的由了命?
报了仇,便是身随波流,浮浮沉沈,自当由得命来罢……是么?是么?那我呢?墨樵?那我呢?
长相思。
摧心肝。
君子耻与蚊蝇为友,节士堪作松柏之伴,天地形物皆可一笑,古今变异何有与我,行止从仪,思维循智,虽百千岁,纠万丛蝇,我自大笑。
忽醒忽睡,似是已经过了大半夜,但是门却被人轻轻敲响了。小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老爷,有人说是故友,想来跟您见一见。」
我起了身,揪了敞开的衣襟,望了望外面,仍是灯火通明,再望望房内,一支红烛还未燃去一半,不由暗叹一声,真个是梦里不知今夕何年了,「进来吧。」
故友。倒是可笑,我李斐在这京师,如此的臭名昭著,逃亡之时,有多少故友如鸟雀散一空,到了今昔,如何还会有故友来访。
门轻轻地开了,小福引进一个人过来。面色白净,长须,面生得很。
「草民谨拜李大人。」
不认识。我何时有了这样的一个故人?还得要半夜来访?
我披了衣,小福端了茶水上来,邀人坐下,灯下更显此人白净面色,白得如玉雕一般,银绸服饰,微笑得温文尔雅。
「兄台不是中土之人。」我道。
来人微微地颔首。「跟李大人有几面之缘,算来故友,不知李大人可有印象?」
「呵呵,」我干笑几声,「说来真是汗颜之至,我浑浑噩噩几年,徒老几岁,竟是记不起曾经见过兄台了。」
来人倒也是好脾气,微笑道,「无妨,是我冒昧来打扰李大人了。三年前就想来拜会李大人,但都没有机缘,今日得知李大人高迁至京师,一时心急,匆匆赶了来,倒是叫李大人困扰了。」
「不会不会,」我笑道,此人虽说面生,但是举止之间,又似乎有几分熟悉。我沉吟,「看兄台样貌,非寻常人家……」
「在下南国人士。」来人轻轻作揖。
我肃然起敬。「南国睿文八年状元,白玉面色,其为才华横溢,名动四海,南帝惊叹,赐其雅号「玉融先生」,睿文九年,任京兆尹,弥月不雨,割腕求雨,得以普降大雨三天,缓灾民之旱;睿文十年,听闻先生出使轩国,轩国国主爱才,劝诱不成,被囚,以头撞殿柱求死不成,最后于狱中咬舌自尽;先生如此风彩,天下难有其二。倘若在下大胆猜想,先生还活在人世。白先生,是你吗?」
「在下并未说过几句,没想这么快就被人猜到了。」白嗣抚额,将额上一处伤痕示之,正是当日撞殿之时留下,他笑道,「李大人果然奇才。」
「哪里哪里,跟白先生相比,在下真是惭愧。一生庸庸碌碌,毫无建树。」我赞叹道,「在下一直想去拜访一下白先生,无耐两国交战,后来得知先生遭此祸害,当时在下真是扼腕痛惜,一直没有机缘得以见到先生一面,未曾想到今日竟还能得见,真是万幸万幸,天怜卿才哪!」
「李大人言重了。在下愧不敢当。」白嗣叹道,「跟李大人算起来,我俩也算是同年及第。倒是李大人风华,在下一直仰慕不已。临嘉四年,李大人一篇《治才赋》洛阳纸贵,四海传抄,在下当时正当迎考之际,看了之后,真令我汗颜之至,当时直想回家重读三年书后再来应试。后来还是得遇贵人相助,才拾起信心再赴考场。之后又闻得李大人殿试时惊天之举,为知已不畏天怒,李大人如此风节,真是令人叹服不止啊。当时在下曾匆匆至京师,盼望著见李大人一面,却得知李大人遭天灾人祸,被贬至汾州,就这样跟李大人失之交臂。真是恨哪!在下一直都在想著,有朝一日能与李大人把酒言欢,今日得偿夙愿,真是死无所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