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仍是有所迟疑。
“你可曾想过,这世上若是无神,海道该何去何从?”石中玉朝她招招手,要她一块蹲下。“你们是该永远想着那个不会再回来的神?还是就从此过着无神的日子,与人子一般,不靠神,也不靠什么,就只是靠自己的力量好好活在人问?”
也曾想过这问题的观澜,怔怔地低首看着他,过了许久,她朝后退了一步,面上写满了质疑也学他蹲下。
“我知道你的资质驽钝,可能还是不太明白我在说什么,所以,我的建议是……”天性就长舌的石中玉,一手撑着下颔对她笑笑,“在我打道回府之前,咱们可以从现在开始快快聊。”
第四章
清凉的甘泉,在久违多时后再次入喉,其中甘美甜润的滋味,令地藏所有军员就像草木般即将枯萎的身子,又再次活了过来。只是低首啜饮着甘泉的马秋堂,至今仍是不知,那个命人自隘口内载来一车又一车泉水,大方送抵敌营的孔雀,他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他还记得,那一日,孔雀在发现他身上受了伤,而又据报地藏之军就快被阿尔泰渴死时,孔雀面上那诡异的笑容与他嘴边完全不合理的命令。就在纺月在他令下派人去取水时,孔雀还当着他的面,与他订下决战的日期,并大剌刺地向他撂下一句。
“你可别又让我赢得太容易啊!”
帝国究竟是想还是不想征服地藏?而帝国的那位皇帝,他到底想不想收服地藏,将地藏纳入帝国的版图内?
养伤的这两日来,马秋堂不断地回想着那个起先一心一意要渴死地藏军的阿尔泰,以及另一个才抵玉门隘口,就二话不说地命人灌饱他们的孔雀。
这两人是在打着什么算盘?若阿尔泰打算渴死他们的举动,就只是要逼他亲手杀了最后一名女娲,那,孔雀呢?他是有着别的阴谋,还是就只因为对武艺有某种狂热的他,又犯了寻找棋鼓相当对手的老毛病?
无论他如何猜测,他总觉得都对也都不对,他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同时,他亦找不到原谅自己的借口。
倘若对不起一个人,还可以设法弥补过错,那,对不起的是所有的子民呢?那些碎了一地的心,是该如何拾掇,才能抚平那些已是支离破碎的梦?
那日在箭袭过后,是他一掌震碎了阿尔泰所有的胸骨,亲手杀了阿尔泰的,倘若真如封诰所说,地藏若是女娲的,那么地藏已不再存在。阿尔泰逼他杀了自己,也逼他亲手毁了地藏神子的希望。
在阿尔泰死后,一直都远游在迷陀域里从不肯回地藏的段天都。昨日突然来到大军的大营要求见他一面。在行辕里,已知阿尔泰已死的她,坐在他面前默看了他许久,然后侧过螓首看着他放在架上的两柄冥斧。
“你希望三道如何?战胜帝国吗?”她出声打破行辕内的沉默,平静的语气,就像是个局外人似的。
“当然。”
“战胜了后呢?”她回过头来,凝睇着身心都是伤的他。
“夺下中土。”在被别人杀了之前杀了别人,在被别人吃了之前吃了别人……
一直以来,战争不就是这样吗?
然而她却冷不防地问:“地藏哪儿不好?”
“什么?”他一时怔住。
始终都想不清楚这点的天都,站起身,来来日回地在行辕里踱着步子。
“由你一手创建打理的地藏,究竟是哪里不好?为何你要拿下中土那块我们从未曾在那生活过的土地?难道就只是因为,长老们要求你这么做?还是因为百年前祖先们想要统一天下的野心?若是这样的话,那请你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在地藏的辛勤耕耘,为的又是什么?“
生在这个时代的她,是不知道百年前他们的神子先祖们,是如何视人子为奴、并一统天下傲视大地的,在她仅有的认知里,有的,只是神子们如何在地藏生活的点点滴滴,还有雨师那至死也不肯放弃神思与过往的荣耀。
她烦躁地边说边挥着手,“就算咱们曾是神的子民好了,既然就连女娲都已抛弃地藏了,你说,你们到底是继续在坚持些什么?这一场战争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们是为了保己。”满脑思绪泥泞一片,马秋堂哑着声,努力回想起段重楼在出兵欲攻向帝国对他说过的话。
天都两手叉着腰,“据我所知,这次先行掀战的,可是地藏而不是帝国,若要说保己,那也是帝国而不是地藏!”
“天都……”他抬起一掌向她示意别再说下去,可她却不断摇首,甚至还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你知不知道,在这场仗中,受伤最深的人是谁?”明明就不是女娲,却被他人当成女娲继承人看待;努力想为那些期待着他能找回女娲的人实现心愿,却又亲手杀了女娲……这人,不就是他吗?
马秋堂用力别过头去,“不要说了!”
“为何你总是那么认真?”天都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问:“为何,你总认为人生就只有一个选择而已?是谁告诉你,只要是责任,那就得永远都由你来扛的?你只有一双肩膀不是吗?”
“别再——”
“看看我。”天都不死心地拍着自己的胸口问他,“你也知道,我这一生中,全都活在别人的期待里,可是我从来都没法子达到他们的期待,你认为,我不苦、不恨吗?可是我最终选择了放弃那些期待,我选择了不要背负那些不属于我的责任!”
马秋堂猛然回过头。“我不是懦夫!”
“为自己争取喘口气的机会,这算什么懦夫?”天都更是厉声地问,“难道非要累死了自己,才算是对得起他人、才算不是个懦夫吗?”
“天都!”一脚踏入行辕内,就听见自家妹子咄咄逼人的每一句话,段重楼忍不住朝她怒喝。
望着远比马秋堂更想打下帝国的自家兄长,天都无奈地摇首,在她被段重楼赶出行辕前,她回首看了马秋堂一眼。
“再这样下去,地藏会后悔的……”
真会后悔吗?
若她所说的没错,那么,又是为了什么而后悔?
强烈的西风中-一面面整齐飘扬的帝军西字旗,在沙丘的那一端,密密麻麻地占满了丘顶。在这与孔雀约定好的决战日,天候出乎意外的好,顶上高照的艳阳,将吹过眼前的颗颗沙粒,照耀得像是一片飞扬在风中悦目的金沙。
与马秋堂分别领军的段重楼,在帝军一分为二,开始冲下沙丘时,命全军的步兵举枪开始前进,就在冲下沙丘的帝军快要抵达阵前时,帝军突然变换阵形,改采分割包围的阵法,硬生生地将他手中之军分割成数十个零散的阵伍,并在一一包围住他们后,开始收拢军阵,阵中的弓箭手亦开始朝圆内展开射击。
被圈在阵中,只能举盾抵挡箭势的地藏军员们,在撑了一阵后,突然开始溃散,因市军在将领的指挥下,开始朝阵中投掷油与火,惊见此景的段重楼,忙不迭地下令全军赶紧突围,好再次集结重整军伍。
色彩鲜艳的鸟羽,在他边喝令突围边砍杀敌军时,像柄箭似地划过他的脸颊,颊上的刺痛,令他皱了皱眉,当他在沙地里看清射向他的暗器是根孔雀的羽毛时,他连忙抬起头。
不乖乖当个主帅领在前头,也不单单只冲着马秋堂而去的孔雀,在他抬首的那一刻,面上带着笑意朝他而来。
“我听说,你是用上回雨师对付我的那一招,依样画葫芦对付阿尔泰的?”孔雀一手把玩着手上色彩斑斓的鸟羽,漫不经心地问。
“是又如何?”
“在我来此之前,我家主子会将阿尔泰托付给我。”孔雀面上笑意一敛,百钢刀霎时出鞘,“既然我不能守诺,那,我也只有报仇了!”
笔直将沙海一分为二的破空斩,以排山倒海无人能挡之势自孔雀的刀下强袭而来,从没见过这阵仗的段重楼,大惊之余试着扬起手中厚重的盾牌去挡,正面迎接破空斩的厚盾,当下传来一阵令握盾的掌心剧痛,手中之盾在刀风过后眼睁睁地在他面前断裂成两半,并无声地自他的手中落下,从不知马秋堂向来所对付的敌人竟是如此可怕的段重楼,错愕地看着沙中的断盾。
像是铁了心非杀他不可的孔雀,不待他想出法子好应付或是该如何去通知马秋堂前来营救他时,接二连三地再使出破空斩,刀刀封锁住段重楼能够闪躲的范围之余,亦将想靠近段重楼身边将他救出的敌军一一扫平躺下。
大量的鲜血落在黄沙上,在沙子吸收了血液后,很快就失去了踪影,只留下一摊血渍,像是在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令人不寒而栗的刀啸声不停地在他耳畔呼号,沙地上破碎的盔甲、四散的刀与枪、具具横倒的躯体,匆匆自问躲个不停的段重楼眼角一闪而过。当手中之剑亦遭破空斩的刀风扫断之后,段重楼忙自地上再取来一柄长剑,及时架住正正朝他居心砍来的百钢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