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在手中,轻得像一朵云,软得像一堆布,鼻端可以闻到暗暗的清香,就像有什么在水色清浅处浮动着。
和这个人在一起将近七年了,七年的岁月足够让一个人变成一种习惯性的存在,不管是讨厌还是喜欢,见到他、和他说话、看着他的样子,在午夜梦回时暗暗地想起他。
他已经像空气、像流水,那样自然地存在着,出现的时候没去注意,没有看到的时候又会记挂。
张来福,你于我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仅仅只是习惯你的存在,还是已经变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是血与肉一样?
「大少爷,您可以放手了吧?」冷冷一句话,打断谢木栋悠远的绮思。
「嗯?」
「您再不放手,灯笼就要烧到您的衣服了。」
谢木栋一听此言,赶紧向下一看,果然,张来福手中的灯笼已经打翻了,火苗啪啪乱窜着,眼看就要烧到他这件俗艳的衣服。
「烧到就算了。」他脱口而出,反正他也不想穿这件衣服露面,好像唯恐天下人不知自己是金光闪闪的有钱人一样。
什么叫烧到就算了?叶清越一听,立刻就火上心头。这件衣服可是她亲手挑的料子,亲自定的款式,还催了好多次才让裁缝漏夜赶制出来的,虽然花了点、艳了点,还不是为了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金龟婿!
他居然满不在乎地说,烧了就算了?!
这简直就是在践踏她这一片忠到不行的下人心。
她咬着牙,好不容易找到平衡点,站了起来,怒目瞪视着他。「大少爷,这件衣服是锦绣坊的红云龙纹金线锦,一尺要价五两银子,您知道五两银子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一个小童一年私塾的学费,一户穷人家两个月的食钱,能做五件棉布袍子,是饥荒时一个婴儿的价格,是我刚进府里时三个月的工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木栋惊讶地看着这个平时几乎从不动怒的人,「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看您只是身在福中,不知道吃不饱穿不暖是什么滋味。」
「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受罚的时候挨过饿,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不,您不知道。您受罚捱饿时,不会有那种惶恐的感觉,因为您知道挨饿只是暂时的;可街上的穷人们呢?吃这一顿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那才叫真正的挨饿!」
他说这番话的样子,让谢木栋想到「正义凛然」这四个绝对与张来福没有关系的字。可是,他那微怒的神情、紧皱的眉毛,都让他显得比平时更加生动有趣。
谢木栋心中某种最深沉的东西被他有意无意地挑动着,他突然间觉得莫名的烦躁,不是因为等会那可笑荒唐的相亲大会,而是不能把这个泫然欲泣、薄怒微嗔的人搂在怀中,好好安慰一番。
「对不起。」他嗫嚅道。
「嗄?」叶清越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的出声道歉。
「你吃过很多苦吧?」谢木栋问道,语气带着浓浓的怜惜。
「不吃苦,我会十二岁就卖了自己?」叶清越轻叹一声。算了,毕竟她在十二岁之前,过的都是无比幸福的人生。
比起这世界上许多穷人,她已经是非常非常的幸福了。
「算了,反正衣服也没有真的烧到,我们快走吧。」她不在意地挥挥手。她到底在气什么啊?五两银子她再心痛,也是他家的钱啊。
真是不明白自己刚刚那种情绪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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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拖拖拉拉,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走到前院。
一到前院的入口,她便把谢木栋硬推了进去,然后吩咐下人,不准他随意熄灭灯笼,不准他离开前院半步。
她拢起袖子,抄起双手,看着众家姑娘皆将目光投注在这位姗姗来迟、手里拿着「信物」灯笼的英俊公子身上,他的穿著与气质在在昭显其身家不凡、富贵逼人。
果不其然,这位显然还不知道手中灯笼有何用意的大少爷,一瞬间就被接踵而来的莺莺燕燕给淹没了。
叶清越见自己目的已达到,猜想也许今夜过后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媒婆上门来吧。
她轻叹一声,也许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她在这一刻开始想念起远在另一个时空的父母和姊姊,还有那些同学玩伴们,不知道他们还好吗?
还有那不负责任的小黑、小白,把她一扔就是七年,当真是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他们怕是早就把她忘了吧。
「臭小黑,死小白,居然就不理我了,还说什么红线一牵,富贵一生呢,骗人。」她嘟囔着。前院热闹的灯会对她来说,已变得索然无味。
无论她多么的努力,多么的费尽心机,位置爬得多么高,工钱拿得多么丰厚,现在的她只觉得孤单与寂寞。
越是这样热闹的夜啊,越是想念不能再见的亲人。
想着,她信步走开。
通明的灯火远了,喧嚣的音乐远了,就连空气里那甜甜的汤圆味道也远了。
一切的一切都远了,只留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小径冷清又漫长,刚刚,她与他就是走这条路,青青的石板上有着溶霜的湿滑,让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着。
不经意间,谢木栋揽住她纤腰的那一幕硬生生地窜进了她心里。
他的肩膀原来是那么的宽,手臂是那么的强壮有力,和她这个冒牌货不同,沐浴过后的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是男性特有的麝香味道。
很淡,却是说不出的撩人。
现在想想也真是可怕,自己在谢府已经待了七年了耶。虽说随遇而安,她是不是也安了太久了?如果不是小黑与小白说她的红线就牵在这谢府里,她说不定在契约到期的那一天就走了。
七年的时间和谢木栋朝夕相对,她理不清自己对于他的心情,是好玩、是亲近,还是别的什么?
也许自己想得太多,也许其实什么都没有,也许他对她伸出手、抱着她只是下意识救她免于跌得鼻青脸肿。
过去没发生过什么,现在没发生过什么,所以将来也不会发生什么吧。
她摇了摇头。真是的,从思亲到思春,她一个晚上都在想些什么啊?
她不是把大少爷给送出去了吗?
想到今后他将属于某个女人,不知怎地,她的心微微刺痛着。
天空突然亮了一下。
此时,她抬起头,隔着老梅树纠缠的枝干望过去,那是在夜空中绽放的烟火。
这是元宵夜最灿烂的时刻。
像是天上有人打翻了珠宝盒,白是珍珠,绿是翡翠,红是榴石,黄是金铂;银是钻石化作了粉在流淌,紫是水晶变成了星在闪烁。
那么多那么多的色彩,伴着那么亮那么亮的光芒,交织出春的桃花,夏的白莲,秋的金菊,冬的腊梅,在天空无比明艳地盛开着,开出四季的花,开过四季的流年。
叶清越呆呆地看着,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她转过身,惊讶地发现一个穿着红云龙纹金线锦的男人,正站在身后不远处,提着两只莲花灯笼看着她。
这里好暗,小灯笼的光芒摇曳着,一直都照不到他的脸上,只衬得他的身影在夜色之中显得分外高大。
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浑厚有力的声音--
「我记得,你的灯笼烧掉了。」
她伸出手,接过那盏莲花灯,昏黄的灯光透着粉色花瓣幽幽地亮着,蜡烛点燃的热气顺着提杆爬上了她的手,热得烫手。
她手一抖,差一点又把灯笼给摔了。
有人伸出手帮她拿稳了。
「你怎么哭了?」那人这样说道。
我怎么哭了?
我本来只是个刚刚参加完毕业旅行,在宫崎骏的动画世界里作梦的国小毕业生。
我本来只喜欢玩网路游戏,和网友练功、打妖怪。
我本来生活在一个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的地方。
我本来有父母、姊姊照顾着。
可是现在,我虽是谢府的总管,但其实还是个下人。
我什么都不能和任何人说,我为什么不能哭?
叶清越眼皮落下,滚烫的液体从眼眶中涌出,她在元宵节这天,在这个一起度过年少时光的人面前,肆意地落下眼泪。
谢木栋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幕。
他在哭什么?他到底在哭什么?
这个从来都是一副阴险狡诈,油嘴滑舌,永远看不出他真正想法与情绪的人到底在哭什么?
他哭起来的样子一点也不漂亮,像一个孩子,更像一只小狗,鼻子一抽一抽的,白皙的皮肤上涌起一层红潮,让雀斑变得更加明显。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个样子就是让他觉得心痛与不舍,想把他拥在怀里。
才这么想着,他就已经被他抱在怀里,他纤瘦的身材,暗暗的清香,居然使他没意识到这种行为的严重性。
「谢木栋,你在做什么?」怀中的人抬起头,一把推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