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摊开纸看了看,随即放进衣袋。
老头儿扛下了一个麻袋摆在墙边,转头见雨势渐渐小了,深怕年轻人反悔,赶紧又拴好车上的活板,坐上了骡车,没入雨幕中。
霍毅从皮靴里拿出一把短刀,利落地削断麻袋口的绳索,待他将整个麻袋提起,看见的是个瘦弱的小女孩,灵活的双眼像是揉了黄金一样的闪亮,细致的五官露出张惶不安的表情。虽然满头散乱的头发和污秽的衣服,但仍看得出若好好打扮,会是位清丽的小姑娘。
悦悦在麻袋里早听到了一切,但是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的,心想,自己的命运还不是一样,只不过是换了手罢了。既然还是卖人,卖给一个男人总比卖给妓院上百个男人强,可是……谁又知道这人会不会再将她转手他人?
这个人一个偶然的决定,就好像在赌她的命运一样。
悦悦迟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向她伸出来的手,这是一只解救她命运的手,正等待着要拉她一把。
“起来吧!”霍毅轻声说着,“叫我霍毅,霍去病的霍。”
“霍……霍先生,你要去哪里?你会顺路经过松元岗吗?”
“你叫什么名字?”霍毅懒得回她话,径自问道。
“林悦悦,双木林、喜悦的悦……我老家在铜山城,逃难来到了松元岗,我爹身体不好,为了还债过日子,才把我卖给人的。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小妹,他们还需要我,请你带我回家,我一定、一定、一定会想办法还你钱——”悦悦双手紧合拜求,像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
第1章(2)
霍毅皱起眉,心里头想着,唉!自己是少了哪根筋,刚刚真该挑一个不说话的才是!
“你读过书?”霍毅问。
“读过!我爹也是个读书人,做过徐州刘官爷府里的书办,爹爹教我读过百家姓、四书五经,我还跟刘官爷府里的孩子们伴读过。可是……刘官爷惹上官司,丢了官帽,把许多仆人还有我爹都给辞掉,到南方去了。我爹爹说乱世文章不值钱,可是他身体不好,做粗活做不来,家里孩子又多,日子才会过不下去。我可不是骗人的,我和我娘还会替人做衣服、结缨络,还会做几样拿手的北方菜——”
“你会英文吗?”霍毅听她说在大户人家里陪读过,心想现在的有钱人家多少都会沾些洋墨水,他一时兴起就随口问道。
“什么鹦鹉?我没有养过鹦鹉,倒养过十姐妹,它们娇小玲珑的比鹦鹉好看,也好养多了——”
“是英文!外国话!”霍毅大吼一声,悦悦登时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个话不多的男人火气还蛮大的。
“不会。”这下悦悦不敢再多嘴。
“你不是上过学堂?”
“是啊!可是北方的学堂还不时兴说外国话,我听说在上海、天津有很多尖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还有洋学校、洋教堂什么的,可惜我没有见过。”
霍毅不想理她,径自将马牵到悦悦跟前,悦悦说完话,不知所措地呆立着。
“上马!”霍毅指挥着说。
“我吗?”悦悦脑子里闪过几十个疑问,却还是不敢说出来。
霍毅睨着她说道:“还有别人吗?”他本还想说什么,但意会到她一定没有骑过马,只好拉近她,两手合握着示意要扶她上马。
悦悦伸出脚,踩在他的手掌心上用力一跃,整个人就直趴在马背上,当他牵动马儿后,悦悦才开始慢慢适应马的律动,勉强挺起胸膛来,居高临下地张望这雨后的景象。
她这时才敢大胆地打量这个男人。他没有结辫,头发短短的不过三寸长;更奇怪的是他并不是穿马褂,而是穿着一件白得亮眼的硬领长衫,紧紧地系在黑色的长裤里,脚下蹬着一双磨平的棕色长靴。这种打扮她在松元岗的市集里见过,当洋人一脚踏进了中国,什么怪样衣服就全都出笼了。况且小老百姓只求三餐温饱,根本不管是谁当家,早就见怪不怪。
“咱们要去哪里?”悦悦知道自己只有跟着他走的分,别无选择。
“雨小了,该走了……跟着我就是。”
听他好不容易说了三句话,悦悦松了一口气,心想,起码他看起来像是个正派人物。如今她还筹不出一百两来赎身,看情形只有跟着这个叫霍毅的男人走一步算一步了。
夕阳西下,霍毅牵着马,悦悦坐在马背上,两人来到了河间府。那儿的城门在日落前就关了,霍毅只好在附近找客舍,预备今晚在此打尖,明儿一早再进城。
霍毅怕引人侧目,戴起了一顶深灰的软呢帽,斜斜地盖住了他的眼眉。
在当时,剪掉辫子的人不多,男人一头短发,实际上看起来是很清爽,可是还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清廷认为剪辫子就是那些对旧社会不满、主张要推翻满清的革命党人。
“林姑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将马牵到了客舍外头安静的马房角落,霍毅停下来说道。“有一件事要和我商量?好啊!可是,能不能麻烦你先让我下马?”悦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怯怯地说。
霍毅上前牵着悦悦的手,将她扶了下来。
悦悦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企图掩饰脸上的羞涩,她这辈子除了爹爹以外,还没有碰触过任何一个男人。
“你说吧!只要能赎回我自己,我什么事情都做,嗯……除了那一种……你知道的,那一种买卖……”悦悦想说的是皮肉买卖,只是她说不出口。
“你放心,我不会碰你。”霍毅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心里不禁有点火。她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真的?那就好。你身上有我爹签的卖身契,我会听你的,什么活儿都做,我只求你可以让我有机会赎身回家。”悦悦知道这卖身契是个终生契约,如果她有幸能碰个好主人,说不定很快就能攒些钱回家探望爹娘和弟妹。
“我生平最厌恶贩卖人口,这一百两就算是你借的,只要你肯配合我的要求,三个月之后,就算还清了这笔债。到时卖身契还你之外,我还会给你一笔钱,让你返家。”霍毅的话不多,但说出口的句句是重点。
“好!大丈夫说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能反悔!”悦悦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他,坚定有力地说着。
霍毅看着她!心中盘算好的计划反而又动摇了。卖她的老头子说她已经十七岁了,可是看她活泼的举止和瘦弱的身材,明明像是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虽然她说起话来像连珠炮似的,又好像比同年纪的女孩要成熟些。
然而她已经答应了,霍毅也不能打退堂鼓,他不再说话,转身卸下马背上的行李。
“来,我也拿一些行李,别看我瘦,我可以两手抱着两个大娃儿。对了!你说的,要我配合你的要求,是配合什么啊?”悦悦一把抓起了一个皮箱子,随口问道。
霍毅见她拿起最重的行李,也没阻止,自己拎起一个较轻的皮袋子甩在肩上,大步往客舍走去,豪放的举止中透着上流人家的气势。
“配合做夫妻。”他远远地抛下话来。
突然间,悦悦手里的皮箱子“砰”的一声跌在地上。
“你、你、你说清楚,咱们要做夫妻?可是你说过你、你不会碰我……”悦悦诧异地问道。她满头雾水,不知道霍毅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没错!做有名无实的夫妻。”霍毅停下脚步解释着。
“做有名无实的夫妻?怎么做?”悦悦追问。
“假扮夫妻三个月,之后……咱们就各走各路。”霍毅说。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买卖如果不成,我大可将你转卖给别人,你放心,我会替你找个好人家的。”霍毅半恐吓半威胁地说,就怕这小姑娘不将这计划当一回事。
“不要!不要!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不把我卖掉。你知道吗?假扮的游戏我最在行了,我娘常说我有演戏的天分,说谎不用打草稿的,当然我是不爱说谎,只有在有必要的时候。从前在家里,我和我弟妹时常假扮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像这样——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哼小曲儿、拎鸟笼子,一副脑满肠肥、无所事事的样儿。”悦悦边说还边装腔作势地学着城里的大户老爷,一手拎着鸟笼走路的样子。
突然间,悦悦想起他出手豪阔,说不定他也是个有钱的少爷,这一说不就把他也骂进去了吗?想到这点,她红着脸急忙要撇清。“啊!对不起,我学的不是你,如果你是有钱人家的话,你不是我说的那一种,有钱人家有分很多种人的。”
霍毅低着头用帽子来遮掩自己的笑意。其实这一路上他一直想要装严肃让悦悦以为他难以接近,然而却又忍不住会被她惹笑,心中也对她起了些许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