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七月,日暑夜凉,谷天时从牢房出来后,就往总兵府的正厅匆匆走去。还未走到正厅的长廊,就见聂大人在右厢房前的花园中纳凉,在幽静的庭园中,谷天时听到他喟然长叹一声,背影萧索。
“聂大人,您一个人在这里,小的斗胆叨扰,有一事相求。”谷天时打揖说道。
“来来来,天时,一个人月下独酌还真不是滋味,来这儿和我一起共饮吧!”聂大人撩一撩前摆,示意他不必拘节。
“聂大人,小的是来请求您开释杨品云。她是我自幼在杨家屯一起长大的友伴,上月杨家屯遭到关长魔这群土匪洗劫,她才痛失亲人,现在又遭这无妄之灾锒铛入狱。她不过是单纯的小乡屯庄稼女,怎么可能会和叛党‘黑狼’勾结,小的愿以项上人头保证,求大人放了杨品云。”谷天时突然跪地叩首,一开口就像决堤的黄河,滔滔不绝,连聂大人赐坐都忘了。
“唉!天时,你跟着我多久了?”聂大人问道。
“回大人,到中秋就满两年了。”谷天时跪地仰着头回道。
“你这小子,平日做事就是顾前不看后,你为朋友之谊尽朋友之义,情有可原,只是这次你也不看看你淌的是什么样的浑水,别说救不了人,连自身都难保!”
“聂大人——”谷天时急着想再说什么,又被聂大人给打断。
“你起来吧!这杨氏嫌犯只是暂时羁押在总兵府,皇上随时都会派人来承接这案子,天时,我——力有未逮啊!”
“可是……等到皇上派人来,杨姑娘就如俎上肉,就算不死,活罪也难逃啊!”谷天时痛心疾首。若此时救不了品云,她的下场堪虞啊!
“不错!这‘黑狼’和朝廷作对已有多年,朝中大臣不知道派了多少探子追拿,就是毫无所获,就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这杨姑娘如果合作的话,或许能让朝廷顺利追拿到黑狼,提早交差了事。”
“为什么要这么劳师动众缉捕他?甚至连皇上都如此关心此事?”谷天时问。
“清兵入关,明朝灭亡,凡是异族统治都需要先铲除异己,再抚安。二十年前,几个顾命大臣就雷厉风行地查办了许多汉官和读书人,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株连无辜。这‘黑狼’起先不过专劫老幼或发配军妓的女眷,但后来他连朝廷重犯也劫,完全不将朝廷律令放在眼中。皇上怕的是此人若真想反叛,恐将深得咱们汉人之心,若让他有机会登高一呼,密谋造反,后果始料未及啊!
“如果‘黑狼’真有反叛之心,他早该反了,为什么到如今还不见任何动静?甚至连杭州清帮的人也不知道这“黑狼’的身份。”
“所以朝廷才向咱们施压力,一个是打着反清旗号的清帮柳玉成,一个是深得汉人之心的‘黑狼’,这两个就是朝廷要追缉的首要对象。郑亲王是第一个主张杀鸡儆猴的人,他为了铲除异己,四处打听密报,连我也是他们查究的对象之一。这一次你追查‘黑狼’有功,虽然没有抓到人,但是捉拿到了和‘黑狼’有密切关联的嫌犯,也算是对上头有了交代。如果我再放人,你想想看,或许连我这总兵的位置都要坐不稳了。”
“那么——到底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得了杨姑娘的?”谷天时的语气中带着绝望。
“办法倒是有,就看杨姑娘肯不肯。”聂大人捋一捋前须说道。
一听到聂大人这么说,谷天时一股热血往上冲,急忙趋身向前,洗耳恭听。
约莫半炷香时间,谷天时听完聂大人的话后,沉思了许久,一抬头看见月下的庭园中,花影朦胧、掩映生姿,蓦地想起牢中的杨品云。聂大人的办法可不可行,他毫无把握,但若再无他法,品云不但见不到这一轮明月,更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想到此,他更是黯然。
“天时哥,不要再说了!我办不到,办不到的——”品云不停摇头。在牢里待了几日,她更加消瘦苍白、楚楚可怜了。谷天时看在眼里,痛在心底。
“云妹妹,求求你救救你自己,只要你照着我的话说,就能替你自己脱罪。”
“你要我说‘黑狼’是带头洗劫杨家屯的土匪头子,说‘黑狼’强夺我到绿竹林,说‘黑狼’是个专劫良家妇女、无恶不作的大恶贼?”品云深蹙娥眉,心乱如麻。
“是啊!只要你这么说,你就可以由嫌犯转成受害之人,不但无罪可诉,你还能及早脱身。”这就是聂大人面授的办法,虽然是子虚乌有的说辞,但却能救杨品云一命。
良久,品云默不作声,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云妹妹……”谷天时读不懂她的心,看她流泪,只让他更心惊。
“天时哥,难道你真不懂我吗?你要我出卖良心来换自己的命,你要我送走灵魂来拯救自己?天时哥,我宁愿死,也不会说一句‘黑狼’的不是。你也知道,他是个专救汉人百姓的好人,我怎么能害他?我的命不值钱,我死不足惜,只要行为无愧天地,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品云一口气说完,坚定的眼神表明她的心地澄澈无瑕。
“你——品云,我……我不要眼睁睁看你死啊——”连谷天时也流下了两行热泪。
“天时哥——”品云看见他的泪水,心中只有更多的抱憾。
“云妹妹,我爱你——这两年来,我拼着命替聂大人效力,无非就是想得个官阶,好风风光光地回杨家屯,娶你。可是……回去时见到的却是杨家屯被洗劫后的灰烬,我跪在杨家屯,懊悔得几乎要死掉。现在我好不容易又见到你,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谷天时语气激动。
“天时哥,谢谢你!我会记得你对我的好,只是我已心有所属,我的心底早已认定了他,就算为他死——我也心甘情愿。”品云一往情深、毫无羞涩之态地款款说来,不禁让谷天时瞧出了神。
为什么品云心中的这个“他”不是谷天时?
谷天时气愤难当,他不愿承认品云对他只有儿时旧情,而非男女之情。
心中的妒火燎原,他恨自己当时没有射死“黑狼”,还差一点死在他的掌下!下一次他再不会如此大意了,不管“黑狼”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是横阻在他和杨品云之间,他就该死。谷天时到此已顾不了许多了。
聂大人在书房中踱步良久,谷天时一直随侍在旁。两人心思皆紊乱,因为皇上派来承接案子的人,今天终于来了。
两人正在千头万绪之际,忽然听到门外靴声杂沓,谷天时上前开门,就听闻来人报告。
“大人,贝勒爷和郑亲王来了!”来人道。
“快快出门迎接!”聂大人拍拍袖袍,赶忙疾步跨出门槛。
来的是六皇子——永珑贝勒,不但年纪轻轻的,还允文允武,天资聪颖,颇受皇上喜爱。而郑亲王是皇上的表弟,夹着纳兰氏之势,虽然只比永珑贝勒年龄多长几岁,但论辈分永珑贝勒还得尊称他一声皇叔。
但如果永珑贝勒有一朝被选为皇太子,那么此一时彼一时,届时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郑亲王反而要看永珑贝勒的脸色了。
第4章(2)
在总兵府前,永珑贝勒和郑亲王一前一后地从十六人大轿中下来。郑亲王穿着一袭亮纱水蓝的巴图鲁背心,金葱的绣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散发出难以接近的权贵气息;永珑贝勒反而只着了一件藏青黑缎的卧龙袋,腰上斜吊个翠玉黄 ,潇潇洒洒,旁若无人,更显得鹤立鸡群。
众人走到了总兵府的大前厅,永珑贝勒和郑亲王两人坐上了首位,寒暄了几句后,郑亲王就谈到了正题。
“聂大人,听说你抓到的嫌犯迟迟还未作出口供画押,你这总兵平日带兵千万人,怎么,竟然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莫可奈何?”郑亲王来意不善地说道。
“是是——回亲王,嫌犯虽是个弱质女子,但意志坚定,表明宁愿一死,也不会透露出任何有关‘黑狼’的消息。小的无法可想,只有等两位大人来发落。”聂大人打揖回道。
“哦,是吗?我倒要看看这一介女流能有多少能耐?传人来!”郑亲王挥了挥手示意。
约莫过了半刻,从大厅前的长廊传来锵锵的声响,就见一行人领着一个长发斜披在左肩、一身素服、满脸倦容的女子走来,手上还套着枷锁,脚上拖着铁链,困难地跨过门槛来到了厅内。
“总兵府军机重地,对付一个弱质女流,还需要这样大费周章、五花大绑的吗?”向来少言的永珑贝勒一开口,聂大人赶忙使了使眼色,侍卫们急忙卸去了品云的铁链和枷锁。
她自从被关进了牢房,已有十来天不见天日,今天总算被押了出来,一心只想尽快了结,好免去凌迟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