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震耳欲聋、夹杂着大量浓烟的爆炸声在大厅中央响起,霎时飞沙走石,家具全毁。无欢和明骥距离最近,有不少屋顶震落的瓦片都打在他们身上,虽然伤势不重,却也痛得很。
明骥忙抬头一看,绿柔早已跃上屋顶破开的洞口,笑吟吟地望着一脸狼狈的他们:“失陪了,他日刑场再见。”她身形一闪,随即快步离去。
无欢也坐起身来,眼神中有着深沉的绝望:“她走了,还是让她走了。”
明骥却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这令他心痛沉醉的脸:“幸好,没伤到你如花似玉的容颜。”
无欢蹙眉瞪了他一眼,都快要死了,还在乎好不好看,但慢慢地在他眼中看到了深情与无悔的执着,她蓦然明白了,唇边也漾起了一个梦幻似的微笑:“是啊,我最近都没好好照照镜子,一定弄得灰头土脸,黑眼圈都出来了,你还喜不喜欢这样的我啊?”
“喜欢,当然喜欢。”明骥在她唇上印上了一抹深刻而缠绵的吻,旁若无人地径自喁喁而语,说些无关痛痒的傻话。
鄂比泰他们见了这种情形,也只能相互摇头轻叹,各自回房,不打扰他们了。
这一夜过得特别快,大亮得似乎特别的早。顺治的确言而有信,还未上朝,便派了宫中侍卫把无欢和明骥抓进大牢去了,一个打算送交执掌八旗贵族刑罚的宗人府,一个则打算送到刑部严判欺君大罪。
第十章
绿柔自逃出鄂亲王府后,心神大乱而慌不择路地直往城外西北方奔去。当她累了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来到了西山香火鼎盛的“三山庵”。此时晚课已过,暮鼓晨钟发人深省,她心神一凛,转身便要离去。此时寺门却已被推开,走出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尼姑。
“施主,既然来了便是与佛有缘,何妨人内参拜后再走也不迟啊!”
绿柔怔忡不已,惊异莫名地随她走进庙门,一股宁静详和的檀香味顿时迎面而来,抬头一看,“大雄宝殿”四个斗大金光的字赫然出现在眼前。经过一夜恶斗泄愤,已有些疲惫的她此时竟有些昏眩地望着这与她挣扎计较了大半生迥然不同的琉璃世界,一时之间竟有脱离尘世的感慨,浑然忘却了世俗烦恼。
走进大殿,见殿上立着一尊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宝相庄严肃穆,低眉敛目地俯视着她,好像在感叹世人无限愁恨,又像在悲怜她多灾多难的一生。绿柔倏地一惊,额上颗颗晶莹的汗珠也涔涔而下了。即使被千军万马包围也不会皱一丝眉头的她,竟不由自主地在这观世音的面前跪了下来,颊上竟也出现了两道泪痕。
她心里有着无限感慨,回思以往岁月,她曾是天之骄女,要什么有什么,而现在只是流落江湖的落魄客,人生际遇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转变呢?
“菩萨,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享尽世间繁华后,再全部收了回去?既然不让我拥有,为什么当初要给我?为什么?”
她俯在蒲团上,哭泣不已,忽然听到身旁一个苍老却有着无比智慧的声音传来:“因果,世人皆在种因,也都在得果。有因必有果,故有得必有失,世事变换之无常,便如世人来来去去空无一物。施主,你须看破这一层,才能离苦得乐。”说话的正是那老尼。
绿柔猛然爆发了她的暴戾之气:“我不用看透什么得失因果,我只要看我痛恨的人个个都死了,我就可以得到快乐。”
“阿弥陀佛。”老尼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才说:“施主,冤冤相报何时了,因果循环无止期啊!就算你真达成了愿望,你真的可以得到快乐吗?”
绿柔又是一惊,是啊,我现在快乐吗?我看到鄂比泰的儿子被关进大牢了,为什么心中一片茫然,反而不知道抚手称庆呢?
这四十多年来,她处心积虑就是要报这灭门之恨。在这不到半年的时间,她杀了监斩阿玛的康亲王,造成明骥的失势,进而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死境,令鄂比泰和敏慈终身遗憾。但在内心深处,她竟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她亲手抚养了十三年的无欢也不能幸免;待见到明骥慷慨陈词,言谈之中对当年惨事颇为遗憾,且真心诚意欲为她上书翻案,她报复的心已经开始动摇了,见到那英挺少年的死真会快乐吗?
绿柔本是一个活泼豪爽的美貌姑娘,年少时意气风发,和英俊的鄂比泰虽是指腹为婚,但自幼两小无猜、情浓似漆,颇有享尽天下得意事的风范,不料在一夕之间竟遭国家抛弃,未婚夫背叛,她从一个云端仙子的地位被踢到污秽泥淖中,这教她情何以堪,又如何面对?
于是,她化温柔为悲愤,勤练武功伺机报仇,甚至将惊人的容貌隐藏在黑布中,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她什么都可以牺牲,惟独志在复仇。这四十余年来,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温柔多情、质朴温和的格格了。但是她自愿变成这种不可亲近的刺猬吗?扪心自问,她也想念无欢亲亲热热地喊她一声师父啊!
那老尼姑见她神色时而恍惚、时而凄苦,又不时显现咬牙切齿的模样,知道她内心挣扎,无法割舍爱恨,心里暗自沉吟,佛云“自性自度”,当真是至圣绝理,若无法自己看破,任凭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也无可奈何。她叹了一声,转身便往后院去了。
跪在殿上的绿柔只听见那苍老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自近而远:“观音菩萨,行深般若般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具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绿柔听着这段般罗波罗蜜多心经不断地在她耳边响起,心里原来的激愤,逐渐变成茫然,再转换成若有所失,最后竟在悠长清越、隐隐传来的钟声下豁然开朗,逐渐坦然。这一惊醒,原来已是黎明,不知不觉竟过了一夜。这西山处处寺庙,早课钟声一处刚完,一处又起,令人更发振聩之心。
不一会,三山庵的尼姑们也进入大厅,做起早课,绿柔避在一旁,听着佛号与木鱼声。昨日那老尼也在其中,庄严和蔼的神情令绿柔几乎把她当成菩萨的化身了。
那老尼作完早课后,又来见她:“阿弥陀佛,见施主今日神清气爽,霞光满面,心中的结是否已解开了?”
绿柔也恭敬地双手合十:“多谢师父指点,我心里的结早已解开了。不过还有一件俗事未了,待我再回红尘了结此事后,再上山来请师父赐教。”
“不敢。”那老尼姑双手合十,送她出门,行至庙门外时,绿柔忽然转身问道:“敢问师父法号为何?”
“贫尼无心。”
无心,无欢,绿柔茫然念着这两个名字,随后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莫非这是天意?无欢终究不如无心,其实从她复仇的那一刹那开始,她就已经远离欢笑,遗失善良纯真的心了。
她再回头望了一眼庙门和那自称无心的老尼,便快步离开了。她必须尽快赶回北京城去,还有一句重要的话要问,这将是她最后想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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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大牢里,只有些许微弱昏黄的灯光直泻到地上,种种污秽的恶臭不断传来,令无欢蹙紧眉峰偎向明骥,传递那无言的脆弱。他们在这只不过一天的时间,她就已忍受不住了。
明骥借着昏暗的灯光,凝视她略显苍白的容颜,心疼地将她拥人怀里:“别怕,有我在。”
无欢伸出双臂紧紧地圈住他的头颈:“不知你额娘现在怎样了?早上她激动得晕过去了。”
明骥浑身掠过一阵轻颤,旋即又抱紧了她温热柔软的身子,再开口时声音低沉得吓人:“没事的,阿玛会照顾她,他们会坚强地度过去。”
无欢泪眼盈然,再多的抱歉都已弥补不了她的内疚,她只有柔顺地任他拥紧自己,尽管那力道大得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哥和婉绮已经公开往来了。他们能有好结果,我真是高兴。从小,他最疼我了,在逃难的时候,他连一块馒头都舍不得吃,都留给了我,怕我饿着。他实在是个很尽职的好哥哥。”
“要是我那时就遇到你,一样也会这么做,我算不算是个尽职的好情人呢?”明骥撇去无奈,语带调侃地揶揄着。
无欢噘着嘴:“我那时也把你当哥哥啊,左一句大哥哥长,右一句大哥哥短,谁知道你偏不要当我的哥哥。”说到这里,自己早已忍不住笑了,“我跟小哥说,我……我喜欢你的时候,他目瞪口呆的样子,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他平日是多么口齿伶俐、得理不饶人呢!”
“幸好,我早就把他带回家洗脑换血了十几年,要不然他怎么会毫无异议地把他最宝贵的妹妹交给我呢?”明骥低头便吻,惹得无欢笑不可抑。两人耳鬓厮磨了好一阵子,才在脸红耳热的激情后静默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