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车张望,但见重门深锁。
以汽车上的电话找沈礼,此人尚未上班,我留了话,把车子绕到屋后观看。
静悄悄。
露台上也没有人,腕表指着十点,恐怕佳人尚未起床,我想我是来早了。再把车子弯到前门,在不远处一棵树下停好,我决心等。
水玲珑不接触陌生人,但白冰人呢。
我等的是白冰。如果她能主宰水玲珑,那与她交往更直截了当。只要能完成任务,我找的是谁,老沈才不会理会。
开了收音机,寻DJ噜噜嗦嗦的说着人家听了十次的西洋笑话,我摇摇头,转了台,这一个台的DJ小姐正和听众通电话。
“你在做什么?”
“打电话到电台给你呀。”
“之前呢?”
“扫地。”
我打个呵欠,这样的电台节目,最大的意义,是向听众诠释什么叫“无聊顶透”。
蓦地,目标出现了。
我精神一振。
一辆白色汽车由水玲珑下榻处驶出,驾车的司机穿着制服,而后厢——
我急忙踏油,尾随那辆车。后厢坐着一个女人,戴一顶阔边的帽子,我无法看到她的脸,但也教我心跳加速了,无论是她白冰或水玲珑,这下子也跟上了再算。
直到酒店咖啡座。
她独自一人。
我在她不远处,选了桌子坐下。
她向我这边望来,目光很快又溜了开去,在找人吧。
我喝着我的咖啡,盘算着。
此人不是水玲珑,我看过水玲珑的相片,虽然相中人加了柔镜,但侧面轮廓还是清楚的。
我知道,她是白冰。
成熟、精明,完全和老沈资料显示的一样。她一双妙目又向我射来。低头半晌,我已有与她招呼的话题。正要站起来,忽地侍者走到我面前,低声说:“先生,白小姐想与阁下一谈。”
我一愕,望望白冰,她正朝我浅笑,我啼笑皆非,早一秒钟还在盘算如何与她交谈,这一秒钟她已请我过去。
我站起,来到她的桌前。
“请坐。”她道。
且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白小姐?”我伸出手:“有何指教?”
她的手与我轻握,微笑看着我坐下。
“有何赐教?”我重复。
“正是我想问的。”她说着,燃起了香烟,望着我:“一直尾随,当有事赐教了。”
“这咖啡座是公众地方吧?”
“当然,浅水湾大道也是公众地方,在下住后前的路口也是公众地方,甚至阁下停车之处的大树,也属公众所有。”她气定神闲的说。
原来都给她看到了。
“舍下的保安尚算严密。”她吐着烟圈,维持着一个优美的坐姿,从容的说。
我呷着侍者由原桌搬过来的咖啡。
“有何赐教?”她模仿着我的语气,目光如剑,盯着我的脸。
放下杯子,轻咳一声,轮到我表演了。
“既然都让白小姐看见了,在下也不必隐藏,白小姐一手发掘瞩目的女模特儿,使水玲珑名扬国际,我想单是一个女的,未免单调,何不多训练一个男的?白小姐,我是自荐来的。”
“你?”她打量着我,半晌,道:
“荐谁?”
“我自己。”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身型、风度、外貌,都是一等一人选。”
她嘿嘿地笑。
“我有信心使自己和白小姐的名声,在国际上更响。”我扮成认真的样子,肚子里也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来。
“贵姓?”她捺熄了烟,问。
“段。”我答:“君。”
“让我告诉你,我不介意别人在我面前的说谎,但介意他的谎话说得不到家,要骇我,便认认真真的骗去,教人一眼看穿,委实不尊重。”
“谁说谎来?”
“阁下衣履光鲜,驾驶名贵房车,手腕上的三十年代医生表,全港不超过三只。居移体、养移气,一身风度来自良好的出身与环境,这般来自荐,教我相信吗?”
我惊异她的观察力,有实力的“江湖人”果不同凡响。
“肯说真话最好,咱们也可交个朋友,若否,也由你。”她说得干净俐落,斩钉截铁:“以后最好少骚扰,两方方便。”
“我倒奇怪,有良好出身及环境的人就不可以做模特儿。”
“阁下事业成功。”她瞟我一眼:“在竞争剧烈的社会,出人头地不易,既获得成就,何以抛弃?要在其他行业冒险,也不必选模特儿。”
她的声音是冷冷的,但表情却是一派亲切。远观的人大概以为是情侣聊天或老友聚旧。
我笑。
“怎么了,开心快活人。”
我举起咖啡的杯子,对她说:“让我以咖啡代酒,敬白小姐一杯。”
她的目光写着问号。
“我是一个写稿人。”我坦白:“真正的目的是做篇独有的专访。”
“何不是直接联络?”
“你肯接受访问吗?”
“我有接受访问的,你如是圈中人,不会不知。”
“我不是写稿界,我是一个商人。这是我第一篇专访,不想与其他人雷同,重复三三两两的问题,我要作忠实报导,也必须忠于自己的感觉,在府上外面徘徊,跟着你的车子,都是一种真实生活的观察,你请我到这张桌子前,我正考虑如何过来招呼。”
“已经坐在我对面了,请开始。”她道。
“你肯接受我的访问?”
“你想知道什么?我如何发掘水玲珑?为何她的身世如谜?我是否控制着她?用什么方法?”
“不,我不想再听一千零一次的相同答案,我只想知道,何以你挑了这么艰巨的工作来做。创造人的命运!真正成功的,是你,不是水玲珑。”我盯着她:“还有你失败过吗?在创造命运的过程。”她望着我,默不作声。
她既要我认认真真的骗,我便认认真真好了。说话的技巧我不差:一百句话中有九十九句是真的,只有骨节眼儿那句是假。我的一翻话,九十九是真的,我确是写一篇专访,但最终的并不是她。可是,我对她的兴趣不低于水玲珑,要写好水玲珑,必先写好她。
我对面前的女子道:“白小姐,我的稿子将异有其他。”
她微微点头,面色和缓。在我眼中,这阵子的亲切表情,才是真正的亲切。
“你是那家报社的?”
我把老沈的卡片给了她。说:“沈礼是老同学。”
“七本杂志的出版人。”她道。
“你认识他?”
“是见过的,”她伸出左手接过卡片,刚才抽烟,她用右手,左手一直放在左膝上,这下子伸出来,持着卡片细看。
我看到她手腕上的表。
四十年代的日星月相表。
太熟悉了,昨天才售出一只。是同一只吗?
我侧着头,看她的表。可惜很快,她把卡片放进手袋。
我抬眼。她已从手袋中拿出一张请柬,说:“你是唯一被邀的外人。”
我接过。一周后在白家的宴会。
“宴请一位荷里活的大亨。”她说:“欢迎来增光。”
“委实荣幸。”
“希望你的稿子写得出色。”她和颜悦色:“我欣赏像你这样的人,沈先生有一位好帮手,事业必更上一层楼。”她手按在手袋上:“有事,要走了,你的专访,答应让你完成。”
“太好了。”
“宴会的日子,务必光临。”
“当然。”我站起来,目光又落她的手腕上。
“再见。”她看一看表,举步。
我乘势的说:“白小姐,你的手表真漂亮,款式独特。”
“是的。”她看看腕上的表,浅笑:“送的人有眼光。”
别人送的,会不会是她?昨天匆忙来购表的女子?她是白冰的什么人?目送白冰的背影,脑海里泛起,是有一张看来如此天真的脸,带着一大捆钞票来购物的女郎。
晚上,我致电老沈,报告今日行踪。
他兴奋不已,在电话那头追问:“那白冰难不难相处?”
“你不是和她有往来吗?”我道:“人家一下子叫出阁下大名,知道阁下业绩。”
“我是说她难不难相处,你胡扯什么。”
“聪明、精明,说话斩钉截铁,有一统所谓女强人的本质。她整个人是好看的,成熟、成功的女人,自有她的气派。”
“她对你似乎另眼相看,一般记者不会在邀请之列,段君,给我拍些宴会的独有照片回来。”
“三句不离本行。”我道:“她可没有答应让我拍照,这回别杀鸡取卵。”
“你看着办,把相机带去,说不定得她欢心,什么都依你。”老沈打个哈哈:“我一向佩服自己的眼光,今回又是找对了人。
我没再与老沈闲聊,赶紧“温习功课”,快要见到水玲珑了,她的资料仍未悉补。
其实所谓资料,只不过是一些广告照、新闻花边、各方评论,她个人身世如谜,别人如何猜测,她就是缄默。
各种角度的照片都有,这女人确有迷人本领,眼神老是一片茫然,永远没有焦点,散散闲闲,别有系人心处。没有一帧照片见笑容。冷傲而落寞。妆很浓,都是用冷色,那些照片予我孤清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