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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医生。”我朗声答。

  他居然点头,这家伙:“段君,如果可以帮忙,一定尽力。”

  我吁一口气,说:“医生都肯守秘密?”他点头,我续道:“我爱上了一个女子。”他沉默,待我说下去。

  “我是认真的,这回。”

  “为什么要告诉我?”那个神色是:与我有关吗?说:“在下是医生,不是恋爱专家,而且只医肉体,不医心灵。”

  我伸腿把他交叠着的双脚扫开,道:“我们是老同学了,别把我看作病人。”

  “又不是大姑娘,唧唧唔唔的躲在深闺说心事,爱上一个女子有什么稀奇,谁没有爱过?段君,始终没有长大。”

  我失笑:“我是两间跨国店子的老板。”

  他摇摇头:“那不是代表成熟,那只代表运气好。”

  我跳起,运气好,单是运气吗?我慢慢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回头,对我说:“别浪费侥好的运气,努力使事业更上层楼吧。”

  我尚未诉说我的所爱,他却浇起冷水来:

  “如果你是泛泛,我会跟你说,去吧,爱吧,享受你沉沦的痛快;但情况兄弟,让我告诉你。一切都是虚幻,别为没有保障的事费脑筋,让我们为有实质的工作而卖力吧。”他饮尽杯中酒:“事业不会把人辜负。”

  我骇然,望着他,感情的创痛,原来尚未复元,几年前的事了,可见有些事情是一生一世的。

  但他说来如此平静。

  如果单看神情,谁也想不到他在说着百转千回后的经验,不再激情的张某,向我发出忠告:“勿为儿女私情分神。”

  “你不再恋爱,不再结婚?”

  “我已经恋爱过了,当然也会结婚。这完全是两件事。我已完成了一半,另一半,离开香港前我会做妥。”张某移民的事,我一早得知,他放下酒杯,正色道:“有妻有子,乐也融融,和每个成功的男人一样,我会有一个所谓幸福家庭。”

  他的手提电话又响了,接过,交代两句,都是医院的事,一个手术后的病人吵得很厉害,一定要见医生,他必须赶去。“段君,你找我来,当不是只告诉我你爱上了一个女子,必另有所图,还是爽快说吧。”

  他刚才的冷水已把我浇得很不是味儿。

  “有话直说。”

  “原想打听一个人,但……”

  “现在觉得知道与否也无关重要了?”他暧昧的一笑,“我的话使你开窍。”

  “张某,我并不喜欢你如此。”

  “我不是为你而活的。”他要走了,我送客,到了门口,他问:“到底打听谁?”

  “还是有好奇心的。”

  “怕按捺不住,又来找我。”手已按在门柄上:“多很时,你三心两意,这不是好习惯,老同学。”

  与这人说话真味同嚼蜡,奇怪一度情如手足,当年。当年,我摸摸鼻子,毕竟遥远了,狂歌当酒,为一个问题急辩得脸红耳赤,为数不到一个垂死的病人而不安,为一个抉择而心悸,俱往矣,他忘了也会为一个眼神心碎。精明冷静的名医,看不惯我为情颠倒了。

  我无言。

  也许他是对的,各人有对成熟的不同看法。

  离去的时候,他抛下了一句:“有事CALL我。”我接上:“或先行进院。”张某摇摇头,并不欣赏我的幽默。

  找开稿纸,并不下笔如飞,心中多了隐晦。本来只写一篇名人报道,搜索一些所谓内慕,谁知栽了进去。日后如有人写水玲珑,我会不会也是人家要发掘的内幕之一?

  如果有一天,我不介意。

  只有欠缺真诚的人才会介意。

  咬着笔头,忽然,很想有人可以诉心事。

  如果陈在——我叹一口气。

  我讷讷的执笔,水玲珑的倩影又回来了,我写水池旁,幻丽的灯影中,她的诡异与迷人。

  大清早,着人送到沈礼的出版社,报章的外电报道,皇后生辰盛况,图片也刊出来了。皇后的宾客中,有外地的王子,王子身畔坐着水玲珑。小小的花边:“王子为水玲珑的风采倾倒。为此多留一天,邀她结伴同游。”

  难怪未有回港。

  蓓娜送来咖啡,看到桌上的文件原封未动,说:“波士,贺寿回来,仍是心神不属,到底有何心事?”

  “告诉你,你又不懂。”

  “我懂,情怀不是诗,心事浓如酒。”

  我妨不住笑:“小姐,别乱掉书包。”打开文件,看到来自罗省的传真,询问新店的事宜。蓓娜道:“银行和当地的地产公司都追问,波士何时决定店址。”

  “好,让我看看。”蓓娜退出,我把报纸放在一旁,思绪拉回现实。工作好处是,可以使人暂忘感情上的困扰,批阅各式文件,翻看各地资讯。古表拍卖会又在伦敦举行了,去电伦敦分店的经理,着他必须去看看。抬起头,已时近中午,欲站起来,蓦地一阵晕眩,我按着桌,但觉心口郁闷,头痛欲裂,整个人虚虚浮浮。

  蓓娜刚推门进来,好的助手,永远是“及时雨”。她看我的神情,忙拨电话。张医生来家里看我,道:“睡眠不足,体力透去。”留下了药,我虚弱的道:“大忙人,怎么会赶来。”

  他收拾着药箱,道:“大忙人也得吃午餐,这是我的午餐时间呢。”给我注射过后,道:“劝你又不听,再不要胡思乱想,单是工作是不会做坏人的。”

  我别转脸。理论我也会说。他道:“药物会助你松驰,好好的睡。”

  “张某,”我软弱的唤住准备离去的他:“告诉我。”他望定我,如果不是虚浮无助,如果不是抑郁病中,我一定不会说;然而,此刻,我倦得连说话也乏力,人一软弱,什么也抖了出来:“告诉我,关于她。”

  “谁?”

  “水玲珑。”

  他一怔,喃喃:“竟是她。”

  “她来自何方?她现在何处?”

  “以为我是神仙吗?”

  “你一定知,你与她们相交甚深,你一定知。”我低叫,抓着他的手:“她与白冰的合约定于何年,何日届满?她会有自由吗?她签的约不会是终身的吧?张某,告诉我。”

  “说你染病,你又那末清醒,说你没有病吗?你却痴痴迷迷,段君,你的洒脱哪里去了。”

  “她最喜欢什么,你告诉我。”

  “如何能够打动她?告诉我。”

  张彦皱眉,把我的手放进被窝里。一向最坚强的人都有他软弱的时刻,我的心在叫。针药使我的眼皮沉重,朦胧中只听到张某一下叹息:“原来你的致命伤在此。”

  沉沉睡去。

  脑中无数影像盘旋,思潮起伏——传说远方有一块石,名唤三生……

  我与她呢?我们的名字能否并列?

  仿有一把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回荡:不怕迂回,只怕情真。喃喃梦呓,迷迷惘惘。

  醒来仍觉头昏脑胀。张眼,四周昏黑,腐蚀了,不晓得睡了多久,我想爬起来,只觉全身乏力,每根骨头都在痛,唇干舌燥。

  我忍不住呻吟。

  “醒了?”一把声音轻轻问。

  我认得那把声,蓦震,疑是梦,想说话,喉间却哽哑,说不出话来。

  柔软的手抚着我的额。

  我看到她的脸。

  我叹了气,不是她。

  陈拨着我额前的头发,道:“给你一杯开水。”她站起来,亮了灯,我眯起眼,心中不知是甜是苦。

  她的水来了。我支撑着坐起来,呷了一口,她盘了鬈的秀发,有几绺掉下来,髻拘得很松,很匆忙吧,脸上没脂粉,坐床沿的椅子上看着我。

  我的精神好转,道:“你们的声音相似。”

  “我与谁?”她竟然问。

  “水玲珑。”

  她垂下眼。

  “你的姐妹。”

  “我没有姐妹。”

  “她……”

  “她是我妹妹,”陈悠然一笑:“满意了?”

  “你妹妹现在何方?尚与王子一道?”

  陈摇摇头:“回来了。”我追问:“你怎知道我的住址?”

  她咬咬唇:“张医生告诉。”

  张某,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水玲珑?不过,她知道了又如何?她会来看望我吗?她不会。我望向陈,我是不能不感激的,她有心。

  “多谢你来。”我衷心的说。

  “也该多谢张医生,他等了我来才离去的。”她浅浅的笑。看来她们与张彦真的很熟。

  这张某,也不是全不肯帮我,心一宽,精神更觉好起来。

  “怎么会病倒?定是太操劳了。”陈柔声的说。向我桌上的文稿望去:“尚在写那些东西?”

  我有气无力:“不是一流文章,但有最真的感情。”

  她笑:“你会有读者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客串,一个客串、未有全心投入的人,不可以的苛求,我对她说:“沈礼的刊物有读者,分布全世界。”

  “全世界也不代表什么。”

  “你到过很多地方?”听她说话,仿佛经历很多,但看她的人,又不像,她比她的妹妹单纯,水玲珑心事太多。水玲珑的孤高冷傲,飘忽如谜偏就叫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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