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晓佳不语,轻轻一下一下拍着丹青的大腿,良久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丹青喃喃说:“可以猜想,年纪越大,想忘记的事越多,将来说不定最想忘记事业上的挫折,感情上的失意,也许有一天,最好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一了百了。”
“好了。”葛晓佳制止女儿,只怕丹青越说越灰。
但的确有若干早晨,葛晓佳希望葛晓佳不是葛晓佳,不幸被丹青言中。
“明晚我要去跳舞。”最后一舞。
“想问我借衣服是不是?”
“是的,那件黑色纱边细带最理想。”
葛晓佳本来要反对,怕那件衣服太过保留,后来一想,世上不如意事已经太多太多,何必为一条裙子去扫丹青的兴。
于是她说:“在柜里,你自己去拿吧,记得一早七点半要出发到飞机场。”
“打到了才算,现在就开始挂虑,多划不来,”丹青说:“讲不定太阳黑子今晚爆炸,一切化为乌有,白担心一场。”
葛晓佳既好气又好笑,接着忍不住深深哀伤,清风明月,音乐舞蹈,都与娟子无关了,但她生前友好只不过哀悼了三天,又重新开始吃喝嫁娶,恢复正常。
一定要走毕全程,葛晓佳握紧拳头,否则损失巨大,太不值得。
从该刹那开始,葛晓佳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到酒吧买醉。
第二天,丹青与母亲点算所有应带的证件,每隔一段时候,母女拥抱一下。
丹青心底有点怯意,过两日她就得完全靠自己了,再也不能趁现成,日用品得亲自上街购买,生病得撑上医务所,一切疑难,她只能左手同右手商量。
一丝丝恐惧悠然而生。
整个暑假只剩下数十小时,非得善加利用不可。
第二天,阮志东来了,把一张本票交给丹青,一边笑道:“这张东西虽然不会讲话,声音最响。”
葛晓佳看了看银码,“你呢,你自己怎么办?”
“月底发薪水,担心什么。”
丹青喜欢看到父母这样有商有量。
“今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顿饭吧。”
葛晓佳看丹青一眼,“她约了人跳舞。”
阮志东想一想,“丹青,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两人也假如行列如何?”
“太好了。”丹青拍手。
“一言为定。”
葛晓佳却说:“开什么玩笑,我跳不动。”
“妈妈——”
“丹青,己之所欲,亦勿施于人。”她转进房间去。
阮志东无奈,她始终无法完全原谅他。
晚上,丹青打扮妥当,坐在客厅看杂志等乔立山来接。
葛晓佳一走出来,只看到一团艳光,眼前一亮,小小丹青根本不懂化妆,但一管唇膏已使她整张面孔鲜明起来,再加上找不到褶痕晶莹紧绷的皮肤,光坐在那里,也看得出潜力。
“好,好。”葛晓佳点头。
到了一定时候,蝴蝶必然破茧而出,挡都挡不住。
葛晓佳笑道:“乔立山若果忘得了你,我送他一个奖状。”
“母亲总是看好女儿。”丹青笑笑。
门铃一响,葛晓佳去开门,来人正是乔立山。
他还老式地带着鲜花糖果,使葛晓佳觉得温馨。
“早点送她回家,明朝一大早她要出门。”
丹青却说:“母亲,别提明天,明天或永远不来。”
葛晓佳答:“放心,它会来的,它会来的。”
丹青握着乔立山的手,一起奔下楼去。
他们一整夜逗留在舞池里。
时间不晓得为什么过得这么快,时针发疯似转,一下子一个钟头。
小丹偷偷说:“时间大神最爱作弄人,看你高兴吗,他就拨快钟数,你痛苦,他就调慢一点,好让你度日如年。”
乔立山从来没有这样不舍得一个人,说不出话来。
过很久他才说:“我会尽快赶来看你。”
“我最多灾叔叔家住三两个月就会搬走。”
“我们通电话。”
“我只是一个学生。”丹青坦白。
“我懂得,我打给你。”
他们一直跳到夜总会打烊。
乐队向他们鼓掌致敬。
乔立山拉着丹青向乐队一鞠躬。
已经清晨三时。
他穿着礼服,她穿着纱衣,两人在街上散步。
“要不要回家睡一觉?”
丹青说:“来不及了,只能洗个澡,换件衣服,反正在飞机上不睡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抱歉我没有遵守诺言,把你在十二点前送回家。”
诺言是用来打破的,十个当中履行一个,已经够好。
乔立山说:“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夏天,丹青,因为我认识了你。”
“谢谢你,方渡飞。”
当丹青最后返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母亲在厨房做咖啡。
丹青推门进屋,葛晓佳看看她身后,问:“那男孩呢?”
“回家换衣服,一会儿在机场见。”
葛晓佳说:“他的确是更好的那个。”
丹青牵牵嘴角。
“你也准备准备吧,你父亲的车隔一会儿就到。”
丹青点点头。
回到房间,她拉开抽屉,取出日记本子,咬一咬笔杆,轻轻的唱:“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开的书,我,爱,没有人,除你。”
她翻到空白的一页,这样写:八七年的夏天,本市没有战争,亦无地震海啸,但,我失去最亲爱的娟子阿姨,以及自己的童真,得到了方渡飞,与艾老太太给我的表。今夏我个人的得失哀乐,长远来说,可能无足轻重,对整个宇宙来说……
“丹青,出来吃早餐。”
“是妈妈。”
丹青把日记本子合上,收进抽屉,锁上。
葛晓佳探头进来,“还不快些,添件外套,天气凉多了。”
夏季很明显已经过去。
丹青推开窗子,她生命里无疑还有许多许多夏天,但肯定没有一个夏天,会如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