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娟子想起来,“你母亲的蜜运如何?”
丹青顾左右而言他,“阿姨,我们出去走走。”
“天气毒热,哪里走去。”
“阿姨最近老懒洋洋。”
“也罢,同你去吃日本菜。葛晓佳的女儿我可占一半,将来要到我坟头致祭。”
丹青敏感地转过头来,过一会儿,没出声,也许因为阿姨刚自艾太太的葬礼回来,感触良多,冰没有其他的意思。
丹青留张字条给母亲,告诉她,有兴趣的话,赶来参加饭局。
先是清酒,娟子就喝了十瓶八瓶,葛晓佳来了,她又陪她喝威士忌加冰。
丹青不以为然地看着她俩。
葛晓佳笑,“丹青一定在心中嘀咕,她老了,才不要象我们这样不上进。”
娟子答:“我们也不见得很堕落吧,年轻人太残忍刻薄。”
小丹笑:“别多心好不好,我才在想,我到你们这种年纪,还有你们这种身段样貌,已算一项殊荣。”
“听见没有,”娟子哑然失笑,“‘你们这种年纪’。”
葛晓佳侧头问好友,“说真的,娟子,我俩是如何到四十岁的?”
娟子捧着杯子,牵一牵嘴角,没有说话。
“最怕秋日,”葛晓佳说:“天气凉快,金风送爽,心特别静,一有空就问自己,时间溜到哪里去了,怎么眨眼间,你我又老又憔悴又腌赞。”
娟子点点头,“不然,怎么叫做悲秋呢。”
丹青忍俊不住,差些儿喷茶。
“你看,笑我们呢。”
娟子说:“算了,你我十五二十时,何尝不把中年人当老丑角看待。”
“六月债还得快。”
“小丹才不爱听。”
“不,”丹青分辨,“我喜欢的。”
一句话没说完,迎面一男一女走进来,是张海明与宋文沛。
沛沛倒还好,光明磊落地过来同伯母阿姨打招呼,海明就有丝尴尬。
丹青表面爽朗,实则心细如尘,一眼便看出来,当下她热烈欢迎他俩,又同母亲说:“我过一过台子。”便高高兴兴与海明及沛沛坐到同一桌去。
葛晓佳扬起一条眉,这小子,明明钉在小丹身后有一段日子,如何……算了,少年人自有伊们宽阔之天地,她继续与娟子聊下去。
那边厢沛沛解释:“打电话找你,你已经出落了。”
越描越黑的样子。
丹青自问心中再无一丝芥蒂,便笑了,“你俩谈得来,我再高兴没有。”
“讲真的,”沛沛说:“不知恁地,我与海明一见如故。”
“缘分嘛,”丹青答:“海明认识我,就是为着要认识你。”
沛沛看着海明笑。
海明既感激又宽慰地瞄丹青一眼。
“你们俩大可结伴共往伦敦。”丹青提醒他们。
“不知道海明肯不肯照顾我。”沛沛忸怩的说。
丹青又笑。
葛晓佳扬声,“小丹,我们结帐了,你走不走?”
丹青自然识趣,马上站起来,“我们那边还有事,再见。”
在门口,葛晓佳问女儿:“那男孩子不是追你的吗?”
丹青笑,“哪里还有不二臣,看见更好的,又随人去了。”
“宋文沛比阮丹青好?”
“他认为如此,无可厚非。”
娟子讶异,“丹青真难得,竟不动容,看样子我们还得跟她学习。”
丹青说:“我也气,谁说我大方,足足气了半日,觉得划不来,立刻放弃,我想会找得到更好的吧。”
娟子缓缓地问:“倘若没有更好的呢?”
丹青笑,“怎么会没有,只要我努力做得更好,就不怕没有更好的人来配我。”
“听,听……力拔山兮气盖世。”葛晓佳说。
娟子浩叹,“年轻真好。”
这还不失是一个愉快的晚上。
第八章
分了手,丹青把章先生的留言转告母亲。
葛晓佳怔怔地听着,一时没有反应,假作真时真亦假,她糊涂了,分不清楚丹青的话是虚是实。
过半晌,她才苦笑说:“可能要转运了。”
丹青即时更正,“转机,不是转运,我们此刻运气又有什么不好?”
葛晓佳摸着女儿的头发,“最不争气的父母往往有最懂事的女儿。”
“妈妈你在说什么?”
丹青变了个话题。
表面看,母亲完全四没事人模样,但丹青一颗心始终忐忑。
还有比这更令小丹不安的事情。
娟子咖啡室玻璃门不知给什么重物砸碎,穿一个大洞,黑溜溜,看上去阴森可怕。
丹青急问娟子:“怎么一回事?”
娟子精神十分坏,用手托着头,不想回答。
“我马上叫人来修理。”
娟子上楼去了,丹青立刻联络相熟的装修师傅前来。
小丹随即发现一个疑点。
若是顽童坏人用石头掷向玻璃门,碎片应该朝里。
此刻,玻璃碎片全在门外。
这证明是室内有人用硬物丢向玻璃门。
会是谁?
答案也很简单,不用推理大师也猜得到,屋里只有两人:季娟子、胡世真。
娟子没有嫌疑,女人的力气没有这么大,武器是店内一张椅子,此刻它歪倒在一角,凳脚上还有玻璃锐角划损的痕迹。
他们吵过很厉害的一架。
是昨夜发生的事情。
丹青静静坐下来,百思不得其解。老远从巴黎赶了来,吵架?两个人加在一起,起码八十岁,应该有足够的智慧与经验做任何事。
可是他们选择吵架。
丹青惋惜地看着玻璃门。这扇门上的染色拼图玻璃是二十年代仿拉利克款的法式的确艺术,当年娟子阿姨花了不少心血自欧洲运回来。
一个鲁莽的姿势,便将之摧毁。
的确更加厌恶胡世真这个人。
他没有出现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
闯入别人的世界,应该为别人带来欢笑幸福,不是破坏别人生活原有的平安宁静。
装修公司派了人来,看到这种情形,也吃一大惊。
丹青吩咐:“用普通的磨沙玻璃权且先补一补,要快。”
工人答应马上开工。
丹青不敢上楼去看娟子,只得耽在楼下。
胡世真回来了。
丹青老实不客气瞪着他,眼睛似要放出飞箭射杀他。
胡世真退到角落,自斟自饮,看着工人操作,一言不发。
丹青发觉他已晒成金棕色,象在沙滩上逗留过良久。
丹青与他僵持着,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如果你不能使她快乐,离开她。”
胡世真并不愠怒,他看丹青一眼,答:“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使她快乐过。”
“你明知如此,却又不离开她,何苦来?”
胡世真凝视丹青,“你不会明白的,这种事,不临到自己身上,很难了解。”
“我不是要管大人闲事,但我很爱娟子阿姨,请你网开一面,不要令她痛苦。”
胡世真说:“原本,我是想令她快乐的。”
“我相信她要求并不高并不多并不苛,你真的做不到?”
他颓然,“每次都有意外。”
丹青听不明白,意外,什么意外,是谁出了轨道?
“就差那么一点点,”胡世真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似喃喃自语,“上次如是,今次亦如是。”
丹青赌气不去睬他。
工人小心翼翼地扛来了新玻璃,正缓缓镶上去,看情形要做到黄昏。
胡世真越早走越好。
他忽然转过头来,“你说得对,童言无忌,童言最真,我既不能使她快乐,还是快点离开。”
丹青冷笑,“你可不要哄我空欢喜。”
恨到极点,说话非常刻薄,连丹青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胡世真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出去。
娟子咖啡店还做什么生意,客人死的死,散的散,店主心情欠佳,伙计无心侍候,简直七零八落。
娟子下来了,拢一拢头发,坐在适才老胡坐过的位子上。
她问丹青:“他走了?”
丹青劝道:“让他走好了。”
娟子不出声,转过头来,看着丹青笑一笑,神情倦慵。
两姨甥对坐着,直到工人把玻璃修补完毕。
丹青留神,娟子并不见得颓丧、失落、灰黯、彷徨、不安,看上去只略显疲倦,象是刚开完通宵会议,或是恰恰从长途飞机下来。
换句话说,娟子与她老朋友葛晓佳不同,她把情绪深深埋在心底。
丹青终于说:“胡世真说,十年前,他来探访过你。”
娟子点点头。
“在那个时候你们就应该结婚了,发生了什么事?”
娟子看丹青一眼,“我不知道你有兴趣知道。”
丹青不出声,怕阿姨怪她太过好奇。
“十年前,他自巴黎来,的确打算结婚。”
丹青侧耳细听。
“他终于结了婚,但,不是同我。”
天,难怪胡世真说出了意外,只差那么一点点,原来如此。
“他认识了别人,在短短几个星期内,他爱上她,把她带到巴黎,与她共同生活。”
“怎么可以这样!”
“你得问他。”
“那名女子是谁?”
“并不重要,张珍李珠赵玉钱芬,主要是他选择她。”
娟子的声音中并没有态度的怨愤,语气平静,很客观地把故事说出。
“他们在一起可快乐?”
“我不知道,我没有问,我不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