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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好。”他无所谓的说。

  愉快的人尽力要把愉快散播开去。

  “怎么?香港住得惯吗?”

  “很寂寞,大都市往往是最寂寞的。”

  我说:“又来了,人家说寂寞,你也说。”

  “是真的,我不是没有朋友,见了他们却老打呵欠,我想朋友们都是靠不住的,所以人人要找情人。他们——很幼稚,真的。”

  “幼稚?”我说,“觉得别人幼稚的人才是最幼稚。”

  “胡说,”他很固执,“如果他们是原子粒收音机,我是身历声。”我必须承认他很坦白。

  我沉默了半刻,“你几时发觉你自己是身历声的?”

  第六章

  “拿到学位之后。”他的声音之中有种真实的悲尺。

  “百灵呢,她是什么?”我问。

  “她是电视机。”他说,“与我们完全不一样。”

  我猛然笑了起来,“你家是开电器店的?”

  “说实话没人要听。”张感触的说。

  “怎么了?”我说,“可是你怎么会对我说起老实话来呢?”

  “因为你我萍水相逢,是普通朋友,以后不会发生密切的关系。”他说,“我可以放心的说话。”

  “很聪明,如果那女子有可能成为你的情人,千万闭住嘴巴,别说那么多话。”

  “对了!”张说,“你知道百灵,她是不会嫁给我的,如果她与我结了婚,一辈子得做职业女性兼家庭主妇。职业女性对职业的厌倦是可以想象的,谁也不能够同时做两份那么讨厌的工作,她很喜欢我,但是我养不起她。”

  “勤力点。”

  “勤力有什么用?先天性的条件否定了我们,在这社会中,有些人一辈子努力,也没法子把自己从收音机变为电视机,生下来是什么,他还是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也有白手起家的人。”我说,“你可以约会百灵。”

  “没有目的的约会下去?我觉得寂寞。”

  他挂了电话。

  街上阳光普照,我们朝西的窗子看出去,对面是人家朝南的露台。(没有三分福,难住朝南屋)阳光满满的,异常的寂寞。

  一本小说中描述的女主角在冬日的阳光中乘搭计程车,司机开了无线电,播放《田纳西华尔兹》,佩蒂佩芝那种装腔作势的声音在那一刹那表演了效果,她哭了。

  我觉得真是好,这种没有怨言,想哭便哭的眼泪。

  我不介意上班,大家都熟络,回去做那些熟悉的工作,与不相干的人说些笑话,但是要上班的都是收音机,我们都想做电视机。

  疲倦,仙人掌都会枯死。

  他会把我救出去,真的,他可以,我这种天生贪慕虚荣的女人,无可救药。

  有人按铃,我只道是百灵回来了,这冒失鬼忘了拿锁匙,巴巴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他。

  我问:“你怎么来了?”非常的惊讶。

  “来看你与你居住的环境。”他站在门外微笑。“你知道我一定在家?”我问。

  “你会在家等我的电话。”他还是微笑。

  他占上风已久,我非常的习惯。

  “不,我打进来过,但打来打去不通,于是只好亲自来,与谁讲那么久的电话?”

  “朋友,”我说,“你请坐。”

  他坐下来,我发觉他在吃口香糖,慢慢的在嘴中咀嚼,这一定是谁给他的,他从来不吃口香糖,但是他缓缓地动着嘴角,非常悠闲,有一种吸引力。他是忙人,在公司里跑来跑去、皱眉头、发脾气,很少见到他现在这么松弛。

  我把咖啡放在他面前,他喝一口,赞道:“很少会喝到这么理想的咖啡了,只有你做的,丹。”

  我微笑,“只有你懂得欣赏,我不大做给用白糖喝咖啡的人尝。”

  “我们一块住的时候,你可以做各式各样的咖啡给我喝,我们永远不会吵架,我将尽我的力如你的心意,我们在状况最佳的时候见面,心情不妥各自藏起来,这不比一般夫妻好吗?牛衣对位,吵闹,噜嗦。”

  “你的口才很好。”

  “说‘好’吧,丹。”

  “好。”

  他一怔,有一些惊讶,我奇怪他居然有这一丝惊讶。

  他在口袋中掏出一只丝绒盒于,他狡黠的笑,“钻石来了。”

  我打开盒子,是一套方钻耳环与戒指。

  我笑说:“很小。”但是随手戴上了。

  “很适合你,你很漂亮。”他拉着我的手。

  “我刚把自己卖了出去。”我看着他,“卖了个好价钱。”

  “当然你是爱我的,是不是?”他很认真。

  我垂下眼睛,“时间太久了,我也不知道了。”我说,“但是我始终有一个感觉:你是会回来的。我在这方面并不是一个老式女人,但我不认识比你更好的男人。”

  “但你是爱我的。”他固执的说。

  “我想是的。”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满意的闭上眼睛。

  忽然之间我知道自己是谁了,可笑的是,我居然还有归属感,三天之前还在那里争面子——要不我全部得到他,要不一点也不要,现在屈服得心甘情愿。我孤独得太长久,大无所适从,太劳累,他又表现得这么温柔,用万般的好处来打动我……即使是个圈套还是给足面子。

  我心中的平和越来越浓,各人的经历不一样,即使做他的情妇,即使他一个月只来看我一次,一个月也还可以见他一次,长年累月的想念他,忍无可忍的时候大哭一场,满马路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男人,实在已心灰意冷,与他生活……也只有这个选择。

  嘿!情妇。

  他像是在休息,缓缓地问:“明日替你去开个支票户口,你可以装修房子。”他伸手进口袋,把连着地址牌的锁匙搁放在桌子上。

  “屋子是我的?”我问,“你什么都带来了?你知道我会答应?”

  “去看那屋子再说,”他又掏出一串锁匙,“车于,停在楼下。赶快去考一个车牌,我不敢叫司机侍候你,怕你勾引他。”

  我笑,“真像小说与电影中的一样,钻石、屋子、汽车、银行存款都有了。”

  “很多丈夫也不过如此表示爱妻子。”他看我一眼,“如果爱一个人,当然希望她衣食住行都妥当。这又有什么好多心的?”

  “如果我是你的妻子,那是我命好,名正言顺的吃喝花,但做情妇,”我耸耸肩,“也是我的命,管别人怎么说。”

  “告诉我,几时辞职?”

  “辞职?”

  “当然,不然你老在酒店里……”

  “是的,辞职……”我终于有时间可以做我要做的事了。

  但是百灵呢?我要搬离这里,她与谁来往这间屋子?我现在已经升为有闲阶级,她是职业女性,靠月薪生活,我不能帮她。

  “去看看房子。”他说,“我先走,有发展告诉我,我在公司里。”

  我说:“你放心,我不会找到你家中去。”

  他笑一笑,“已经有醋味了。”

  我也笑,“你放心,我会尽责的,当然职责包括吃醋在内。”

  他走了。

  我的笑容渐渐收敛。始终没有告诉他我多么想他,他永远不会知道。

  我蹲在门边,悲哀袭上心头,忽然想哭。蹲了一会儿,百灵回来了。

  她捧着三盆仙人掌,兴高采烈地走进来。

  大多数的时候,她是很快乐的。有没有杰都一样。那男孩子是如此微不足道,真令人惋惜。

  我得告诉她,我要搬走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不要动,让它留在那儿。

  我苦涩地开口:“我要搬走了。”

  百灵抬起头来,“什么?”

  “搬家,我把自己搬走,你知道,光是人过去。”

  她放下仙人掌,看了我很久,“是吗?你答应他了?”

  “是的。”

  “很好,”她耸耸肩,“你连牙刷都不必带过去,是不是?”

  “是的,一切都是新的,包括牙刷在内。”

  百灵说:“至少你可以带我去搜购,我喜欢看人买漂亮的东西——即使我自己不能买。”

  我静默。

  没有猜想中的愉快,原以为看见有什么可以买什么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但是想象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们以后一个礼拜都花在购物上,我写了辞职信,递上老板,这封信起码要在一星期后才会被读到,他出差去了,我在顶他的位子。

  我们从床开始,墙纸、灯、地毯、窗帘、杂物,全是最好的最贵的最雅致的,一张法国十九世纪式的绒椅子买了六千五百块,百灵不置信的看我一眼。

  她劝我,“现款是最好的。”

  “那种每天量入为出的现款,我已经厌倦了。”我说。

  “他会不会埋怨?”百灵问。

  “我想不会。”

  我们继续买水晶玻璃古董镜子,银的餐具,波斯地毯,手制床罩,货色一堆堆地被送到新居,墙纸开始被糊起来,预期一个月后可以搬进去。

  百灵说:“惟一的遗憾,屋子还是大厦中的一层,到底他有多少钱呢?”

  “我不知道,不多也够我们花的。”

  然后我们去买私人用品,一整套一整套的化妆品,内衣,睡袍,一打打的买,衣服全是圣罗兰,不管实际不实际,有用没有用。我没有用支票,把现款一叠叠地塞在口袋中,只穿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仿佛一切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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