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样穿梭于市府议会之间,文稿依旧详实客观,犀利生动。但她常常板着一张愁容, 甚至不经意地陷于虚渺的深思中,不知魂飘何处,心落何方。
龚德刚找她谈了好几次,她只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没有反驳,没有激辩,更没有任何表情。软硬兼施,也逼不出一个字的情况下,龚德刚只有宣告放弃了,他自我解嘲地下了个注解:这是疲劳轰炸下所造成的「工作更年期」
「我放你一个星期的假,也许等你充电回来,你会恢复原来那种生气盎然、让我又爱又怕的本性来。」
放假!不!她不要,她怕一个人守在空洞的房子里,她会发疯,她会胡思乱想,她会钻牛角尖,她受不了,她绝对无法忍受那种在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中的滋味。
「不,我不要休假,我很好,而且市议会这两天有重大的决议案要表决,我不能不去。」
「你确定吗?你看你这副样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那个亮丽耀眼,神采奕奕的女孩到哪儿去了?你再不休息,我恐怕你——」
「不,我不会,如果我真的休息,才会真的要生病了。」她慌忙地拒绝他的好意。
龚德刚深思地望着她,不禁为她失常的反应忧心忡忡。「小薇,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困扰?你愿意找个人谈谈,分担一些你的烦恼吗?」
「我没有,我只是没来由的觉得心情低落,食不知味——」
「也许,你真该结婚了,找个稳重可靠的男孩子来照顾你,帮助你。这样在你失意时,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孤立无援的。」
「结婚?如果所嫁非人,我岂不是更惨吗?」她摇摇头。「不,我宁可终生不嫁,也不愿随便尝试感情。它的代价太大,太大了。」
这番对谈,就在龚德刚若有所思的凝注中结束。
这天晚上十点多,她回到自己的住处,疲乏无力地放下皮包、公文袋,准备先洗个热水澡,再泡碗即食面填饱咕咕作响的胃肠。
刚拿出睡衣,电话铃就响了,她摇摇头,拿起听筒:
「喂!」
「小薇,我是姚立凯。」
「是你?你跑那去了?怎么这阵子都没你的消息!」她席地而坐,顺手抓了个枕头垫寒在背后。
「我去了新加坡一趟,出公差呀!你呢,近来可好?」
她迟疑了一下。「马马虎虎啦!」
姚立凯顿了顿,听出思薇语气中潜藏的犹豫,不禁关切起来。「小薇,你没事吧?」
她不自然地提高音量。「没事,我只是有点累,昨晚没睡好。」
「哦?是因为思念我而辗转难眠吗?」
思薇不禁失笑骂道: 「你这个人就爱往自己脸上贴金。」
「没办法啊!卿心似铁,又没有人肯助阵,我只有发挥外交手腕,自吹自擂一番啦!」
「哼,狡辩!」
「好啦,随便你怎么骂,只要星期太晚上你肯赏光,陪我一块儿到国家音乐厅欣赏朱宗庆打击乐团的表演。」
「听说票早就抢购一空了,你怎么弄得到手的?」
「这个嘛——本山人自有妙计,天机不可泄漏也。」
「哼,不说我也知道,还不是套关系,搞特权。」
「哇噻!我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才托人帮我弄到这两张贵宾券,你居然给我扣这么大的罪名?搞特权?天,你还有更严重的字眼吗?」姚立凯哇哇大叫。
「你再叫大声一点,看我会陪你去才怪!」思薇笑着威胁他。刚才沈郁的心情已消失无踪。
「好,你行,你手上握着王牌,我怕你行了吧!」
「咦?你干嘛这么委屈呢?你可以不约我啊!」
「是,我骨头贱好不好?」姚立凯没好气地说。
「干嘛,搞外交的,有点风度好不好?你忘了要动心忍性,才能增益其所不能也。」
「是吗?只要我肯动心忍性,你肯改变心意嫁给我吗?」姚立凯笑着反问她,再度伸出试探的触角。
「你慢慢等吧!」
「我会的,天下没有绝对的事,连柏林围墙都能在一夕之间拆掉,你杨思薇当然也可能有顽石点头的一天,说不定过几天,你的危机意识抬头,惊觉自己快是高龄女性时,你会倒过来追我也说不定。」
思薇哭笑不得,她连哼好几声。「是吗?姚立凯先生,你继续作你的春秋大梦吧!」说完,她倏地挂了电话,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刚踏进浴室,电话铃又响了,她没好气地先放水,然后走到房间拿起电话:
「喂!」
「小薇,是我啦!」又是姚立凯。
「怎么了?你还没被挖苦够吗?」
「不是啦!我只是想问你,星期天的音乐演奏会你到底去不去?」
「你很烦吔,我又没说我不去。」
「可是,你也没说你要去啊?」姚立凯争辩着。
「你再啰唆,我就真的不去了。」她一副凶巴巴的口吻。
「好好好,你凶悍,你刁钻,你是伊拉克,我怕你行了吧!」姚立凯取笑道,连忙挂了电话。
思薇摇摇头,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姚立凯真的够乐天。他总有办法让她一扫阴霾,破涕为笑。
如果他们能一辈子维持这样的友情,却又不涉及男女爱情的关系便多好!
☆
为了感激姚立凯请她听音乐会,思薇特地去选购了一套亚麻印花套装,粉紫色的碎花图案,白色缀珍珠的圆领口,腰间系上深紫色缎带,宽大的圆裙挪动时翩翩飞舞,更添一股妩媚清逸的味道。
坐在客厅等候的姚立凯,不禁看傻了眼,猛吹起二记清脆的口哨。「哇噻,这是那个平日伶牙利嘴、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大记者杨思薇小姐吗?」
「怎么?你不喜欢?那我就回去换。」她摆出欲返卧室更衣的姿态。
姚立凯急忙拉住她。「拜托,拜托,你饶了我好吗?我那敢不喜欢?我只是受宠若惊,行不行?大小姐?」
思薇回眸一笑,娇嗔地哼道:「若不是看在你票源得来不易,我才懒得盛装赴会呢?」
「是,我的伊拉克小姐,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不好惹。」
思薇杏眼一瞪。「怎么,你不服气吗?」
姚立凯拉开大门。「我哪敢?我只不过是让你踩在脚下,任意宰割的科威特。」
他们步出电梯,坐上姚立凯新买的白色福特新型号房车。「看你才到外交部上班半年而己,就满口的外交辞令,真是在商言商。」思薇取笑他。
「不然你要我说什么?甜言蜜语你又不稀罕。」姚立凯把车子开出南京东路左转林森北路。
「听听也好!至少我是不会抗拒有人赞美我的。」
「算了,我宁可专心开车,省得一失言成千古恨。」
思薇但笑不语,她凝神观望窗外的街景。
车子爬上斜坡停在中正纪念堂的停车场。
下了事,姚立凯看着矗立在夜幕中两座壮丽雄伟的建筑物,深吸一口气,他说:
「想不到多了这两个音乐厅和剧院,中正纪念堂的夜景更平添了一股磅礴
的气势和宫殿建筑的艺术气息。」
思薇和他缓缓爬上石阶。「这个不得不归功这几盏价值昂贵的水晶灯,若非这些晶莹璀璨的水晶吊灯,我们怎能欣赏到这么壮丽的景观?」
「是吗!!」姚立凯扬扬浓眉,不置可否。
「怎么,你不信?告诉你,这些水晶吊灯,一盏可是上百万元呢!你以为它只是普通的灯饰吗?」
「是是,小市民目光如豆,不如咱们杨记者见多识广,可以吧! 」姚立凯笑着说,拉开厚重的玻璃大门。
思薇皱起鼻子正想回敬他几句时,她的眼睛立刻被大厅入口的一群衣着光鲜、绅士淑媛打扮的人潮所吸引。她认出其中一位是市议会素有铁娘子之称的女议员彭秀莹。
她唇边泛起一抹愉快的笑容,正准备走过去打声招呼时,全身的血液忽然冻结了。她看到站在人群中,对周遭频频微笑的一对璧人,他们是那样出色眩目,远比报上刊载的更亲密融洽,如影相随。
思薇的心宛如刀戳般隐隐抽痛着,正准备拉着姚立凯从侧门溜进会场,不料彭秀莹却眼尖地看到她了。
「杨思薇,你也来了,来来来,我跟你介绍几个好朋友。」她那个在市议员问政时培养出来的大嗓门,害得思薇连装聋作哑的机会都没有。
她在心底暗咒了一声,在转身前深吸口气,接着带着一脸灿烂如花的愉悦笑靥迎向前去。「彭议员,真巧,你也有空来听朱宗庆『血脉相连』的演奏会。」
彭秀莹的脸上堆满了她的招牌笑容。「是啊!这几天在议会里搞得我心烦气躁的,我来听听美妙悦耳的音乐,看能不能消散一点白天所受的戾气。」
「你爱说笑,谁敢惹你铁娘子生气啊?」思薇发挥跑新闻所磨练出来的社交手腕,把所有的创痛和伤心压抑在心底深处,她已感受到来自姚立凯困惑的注目和秦羽轩灼热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