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加倍可杀。」她闷闷不乐。
「只是……那些男人……」我说:「你不觉得你浪费了自己﹖即使是一幅画,也不能拿出来给不懂得的人看。他们欣赏你吗﹖」
她沉默着。
「他们看到的只是你的肉体,你也应当爱护你的肉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应当爱惜。我不是想改变你,我只是……」我跳起来,「妒忌。」
「妒忌?」她睁大眼。
「自然,那家伙尝足甜头,跑掉了,而我却要如此这般……」我沮丧地说。
她笑。睨着我,不出声。
「我不是威胁你……」我忽然觉得那句话的严重性,「我不会有那种可耻的意图……我不是小人……」
「行了,我明白,只要你肯帮忙,以后的事慢慢再说,好不好?」她说:「一瞧就知道你是个老实人。」她叹口气,「可惜老实男人永远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以为然。
「尊,这不去理它,真谢谢你帮我。」
「得了,你不怕谢破嘴唇?」我拍拍她肩膀。
因为我是个好人,女人有时候也喜欢好人,当她们需要救苦救难的时候。至于跳舞吃饭玩耍,那当然寻坏男人,坏男人好玩得多。坏男人主意多,变化无穷,哪像我们,一块木头,踢一踢,动一动。
但是阿莉这么美丽,连好人见了也心动。
以后的一个星期内,我们做了个好详细的计划表。她的父母将会到香港来住一礼拜,七天。阿莉自然日日到酒店去陪他们,她对功课很有把握,请数天假不成问题。我就不必在白天陪「岳父岳母」,但放学后还是要出现的,隔日陪他们吃顿晚饭,一共三次。接飞机的时候出现一下,送飞机的时候出现一下,一共客串亮相五次。
必须的道具是订婚戒指。
我问阿莉:「你有没有朋友有大钻石戒指?」
「你以为『朋友』会借大钻石戒指给我?」阿莉反问。
「正确!」我说:「我知道我母亲有比较象样的戒子,但是……但是我怎么好向她开口?」
「你的父母!」阿莉忽然尖叫起来。
「我的父母如何?」我瞠目。
「他们得与我的父母见面,你几时听过有亲家不见面的?」
「不行。」我站起来,「牵涉实在太广,我不可能办得了这许多事。把我父母叫出来?一定穿帮。」
「那怎么办?」阿莉担心的说:「太难了。」
「把老实话告诉他们。」我说。
「我才不,已经吹牛吹到快完美结束,又让我从头开始,我不干。」她不肯,边用肩膀轻轻的推我一推。真要命,这一推把我的七魂推掉了四魄。
我几乎没苦苦哀求,「那你想如河呢﹖」
「我也不知道。」她又用手撑起头。
「找一双假父母?」我问。
「别乌搅了。」她没精打采。
「说我父母刚去了旅行﹖」我问。
「不可能,巧合太多,我父母很精明的,他们才不会相信。」阿莉说:「天啊天,怎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呢?」
「这叫做上得山多终遇虎。再简单也没有。」
「是,我也明白。」
「你明白就好。我告诉你,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我说。
「什么办法?」阿莉那种表情完全是绝处逢生式的。
「害我父母空欢喜一场——告诉他们我订婚了,于是戒指也有,亲家也有。」
「这不行,把老人家牵涉在内,那多尴尬,对他们不公平。」阿莉说得实情实理。
「我们还能怎么样?」我问。
阿莉沉默着。
「惟有这个办法而已。」我摊摊手。
阿莉的眼圈忽然红了。
「我会告诉他们这是我最新的决定,一切交给我,送佛送到西,为人为到底。」
阿莉也不说什么。
我回家,找到妈妈,静悄悄地把她拉在一边,用很神秘的声音表示我准备订婚,并且女方的家长不日就来香港「相亲」等等,人不可以貌相,我从来未料到我这个老实人的演技居然进步到这样一流。
妈妈,可怜的妈妈,在「哎呀哎呀,这孩子也不早说——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之后,来不及把消息通知爸爸,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马上联想到白白胖胖的孙儿,因此乐得一塌胡涂。
「可是你还有一年才毕业!」
「嗳,没关系,先订婚嘛,一年才九个月的课,凭咱们的儿子还会找不到工作?」
「那位小姐呢?」
「人家念的是医科,还要念多几年,有什么关系?结婚后心情愉快,对功课更有帮助。」
「这倒不错,说的是。」
「别担心,儿子,你的开销不够,我们两老会津贴你们小家庭的正常费用。」
他们是如此喜气洋洋。不知一切只是个骗局。我真是惭愧。我这个做儿子的人,实实在在,太不象话。
我低下头不出声。
「喂,」爸跟妈说:「儿子订婚,你也得有点表示才是,儿子是学生,拿不出什么来,你这位未来婆婆怎么没有见面礼?」
妈说:「我见了这位潘小姐,自然会拿出来。你急啥?」
如果这是我的真订婚,那该有多好。
有谁会嫁我?我那么挑剔,我选人家,人家也同样会拣择我,不提也罢。
爹说:「把潘小姐带来我们瞧瞧。」
这是很简单合理的要求。很容易做得到。
第二天我就把莉莉安带到家。莉莉安换上一件净色旗袍,身裁丰满得不像中国女郎,相貌艳丽中带着端庄,谈吐高雅得体,爸爸妈妈看着她,眉开眼笑。
那天莉莉安的气质特别好,因为她带有一丝忧郁。
饭后我把她送回家,问她:「为什么不高兴?一切问题都经已解决。」
「我骗了他们。」她抬起头来。
「他们很快乐。」我说:「说不定你做了件好事。」
「别开玩笑!」她低下头,「越是那样,我越难过,假使他们的态度冷淡,我反而容易过得多。」
「莉莉安,算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但以后呢?以后你怎么向他们交待?」莉莉安问。
「说我们个性不合,闹翻,解除婚约。」
「他们会怎么想﹖」莉莉安问。
「过一阵就没事。」
「这——」
「莉莉安。我相信缘份这件事,我一家无端被牵涉在这件事内,不是偶然的。想想芸芸众生当中,你偏偏选中我,我们一定有点缘份,你说是不是?」
莉莉安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忽然落下泪来。
「来,别哭,别哭。」我拍着她的背部。
没多久妈妈就把一只不大不小的钻戒给我,叫我送给莉莉安。莉莉安戴在手上左看右看,可是又哭了。唉,女人的心理真难明白,太难了。
这下子又为什么而哭?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终于到了最后审判那一日——潘氏夫妇双双抵达香港,我这个「未来女婿」开车去接,车子是爸爸的平治。阿莉一看见父母就哭。(又哭。)潘先生夫人倒是很相榇得体的一对。潘先生双目炯炯有神,上上下下的把我打量得每个细胞都一清二楚。
我俩陪他们去酒店,然后我留下莉莉安陪父母,我溜开去上课。
没想到我自己的老爸老妈也不跟我说一声,便跑到酒店自动见亲家去了,稀哩哗啦的知心话说了两车,我与莉莉安面面相觑。
看样子这套戏已封了聒本门,成功得很。可是莉莉安在这个星期内瘦了很多,脸上少了一圈。
潘先生笑说:「哈哈,渡蜜月嘛,自然是来英国住上一阵子,婚后则住香港,好不好﹖我们两家,各得一子一女,简单之极,莉莉安自小被宠坏了的,遇上尊,不只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
我那老妈连忙也高帽子套回去,「那里那里。阿尊傻里傻气,咱们以为他一辈子娶不了亲,现在……哈哈哈哈。」
一星期很快过去,潘氏夫妇心安理得,非常满意地回英国去了。临走直托亲家照顾莉莉安。
妈妈则跟我说:「无论如河,莉莉安一星期得来一次,让我弄些好吃的菜给她补一补。念医科多辛苦,女孩子独个儿住,那惨淡劲儿,也够她受的。」
我叹气。
莉也叹气。
戏演完了。
莉跟我说:「戒子还你。」她想把戒子脱下来,但一时紧,除不下,她说:「我回家用肥皂滑一滑,明天还。」
「明天?」我说:「要利息的。」
「尊!」
「对不起。」我苦笑。「你喜欢,就带着好了,何必还呢?由此可知你是不屑。『婚约』解除以后,我们还是朋友,戒子还不还,小事耳。」
「你别误会我。」莉莉安说:「我——」
「你不必向我『报恩』,从此我们『男婚女嫁,各不拖欠』,你放心,这件事我要是泄漏出去,叫我烂掉嘴巴。」
「你在气我。」莉莉安说:「尊——」
「我总得有点气,我年纪尚轻,不想这么快溃疡,你小姐包涵包涵。还有,你请回吧,我们之间的缘份到此为止,你不必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