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我平静的说:「的确是好价钱,我一辈子也出不起这种价钱。」
「那部印地就在门外,你要不要看?」她问。
「不用了,谢谢,我晓得它的样子,美丽的车子。」
「我刚刚卖掉了自己。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我的价钱不便宜,我很高兴。」
但是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把那张蓝图折好,我倒是出奇的平静,我说:「真可惜,你竟没有找到你爱的人。你嫁了符合第二类条件的人。」
「我明天搬到雪莱去住了。」
「那间屋子,是合你心意装修的」﹖
「我还不知道,我想不会太差。我并不苛求」。
「几时结婚?」
「中国新年。」
「他是中国人?」
「是的。」
我想问多大年纪,但是我忍住了。我说:「很好,到底是中国人。」
我说得这么出奇的温柔平静,好象我不大知道,从明天起,我就永远见不到她了,我们之间已经完了。我并没有麻木,但是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今夜很冷。」我说。
「是的。」她垂着头答。
她把玩着那只钻戒,那颗宝石无处不是的闪着晶光。
她的头发又披了下来,我替她拨到耳后去,我吻了她的耳朵。然后我拣起我的大衣,我穿上大衣。
她忽然转头问:「你为什么走?」
我在扣钮子,怔了一怔,我随即说:「你不能再叫我留下了,你是已售的货物,别忘了你的商业道德。这话不是你应该问的。」
她又垂下了头。我看到了我送的那只微不足道的戒子,仍然悬在她胸前。
「祝你幸运。」我说。
她不响。
「再见。」我说。
她还是不响。
我开了大门。我走出去街上,找到了我的破车。来的时候太急,街灯又黯淡,是的,现在看清楚了,停在我破车边的,正是部麦塞拉底印地,HU2,银底豆沙红。
我没有哭,我拉开了车门。
她忽然从屋子里跑出来,就是一件毛衣,赤着脚,站在雪地里,抬头看着我,眼神是木的,却又恳切的。她的脸,我忽然看出,薄薄的加了一层化妆品,大概是为那个人加的吧?我在街灯下看见的,是一张美丽完美的脸。她轻轻的抱住了我,把头埋在我胸前。
她身体还是又暖又轻。
她值得那价钱。值得那钻石。值得那房子。值得这两部车子。值得。
我轻轻的推开她,「当心生肺炎。」
她点点头,退后几步,我进了车,发动了引擎,我大声说:「祝福!」
雪下得很大。这是爱上一只蝴蝶的结局。
车子转弯的时候,我看着她脸上闪光,她哭了?我希望她没有?当一个这么有智有识的女孩子要卖她自己的时候,她卖掉的既不是灵魂也不是肉体,只是精神。
我尊重她的选择。
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啊。这些一快乐的日子啊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一辈子会在想。谁使她变成这样,谁使她不再相信爱,谁使她变成一个不再哭的人。
我永远不会知道。我不知道她的过去未来,我只认识了她七个月。
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也没有再哭过。
我毕业了,捱了三年,成了月入上万镑的医生,我换了新车,不过是一部小小的莲花。每当我经过那条路,她以前住的那层小小旧房子,无论谁在我身边,我都会想起她。
普天下并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了。
窗口的灯有时候亮着,有时候熄着,里面住的是新人,即使有故事,也是新的故事。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回家呢?一切是无痕无恨的,为什么我还没有回家呢?只是为了偶而经过这个窗口,想一想以前的一段日子?
我不知道。
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越看越美的女子,相信我。
表妹
妈妈要我娶老婆。妈妈说表姊夫他们家新盖的房子在著名的海滩边,要多美就有多美。表姊夫最近做生意发了一点儿小财,很会花钱的样子,把表姊伺候得太太奶奶似的,平常没事,叫了一大堆身份相当的小姐太太往他们屋子里串门,花团锦簇。照妈妈的说法,要挑对象,表姐手下人多,她说:「你表姐呀,手下人材济济呀!」我笑答:「东方舞厅大班手下,也是人材济济呀。」妈妈给我气得什么似的。
后来到底是亲戚,且是表姐三十大寿,所以我就带着礼物去拜寿,还是上了他们的家。
表姐终于有勇气承认三十岁了,那倒是不错,我十八岁那年,她廿四岁,如今我廿八,她三十,很公道。她见到了我,白白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打扮得珠光宝气的。那是一个下午,虽然秋天了,可是秋老虎,天气仍然热,他们家开了中央系统的冷气。有三桌麻将在打着,白衣黑裤的女佣人走来走去,穿插着递茶送水拿毛巾的,就差没叫几个戏子来站在麻将桌边清唱,好会享受!
我马上笑,「啊哟!唱小堂明一样嘛!」
表姐不介意:「你呀,阿俊,你这张嘴不改,就一天娶不到老婆。」她亲亲热热的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雪白粉嫩,真如春笋一般,留着吋许的长指甲,搽得血红,看上去不知怎么的,就是给人一种恐怖感。无名指上戴着碎钻戒,几十颗一起闪闪生光。我一向不喜欢碎钻,因此更给我理由挣脱了她的手。
我问她:「我往哪里坐?」
「你爱坐哪里就坐哪里。」她笑,「表姐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别说,表姊有这个好处,她说得出做得到,在她家里,倒真的不必拘束。
我随便在沙发角落坐下了。喝了茶之后,我开始打量那些在努力打麻将的女子们。麻将据说是国粹,香港人尤其将之发扬光大,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书当然更加可以不读,这麻将嘛,怎么可以不打!不搓麻将怎么对得起良心,祖宗在祠堂里的牌位要哭的!麻将一定要打。而且打的时候要怪叫、尖叫、嗔叫、娇叫——「哟!把七条打错了!」「唉!怎么不扣住三筒呢?」
我喜欢看女人打麻将,比看国语武侠片精彩,可是也就像国语武侠片一样,看不长久,过没有多久,看的人先累死了。
这十多个女的都穿得非常漂亮,漂亮得像是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丽。奇怪的是,约齐了似的,手指甲一律是鲜红,个个像在滴血,我看久了只好多喝几口茶。茶也不是好茶。
我跟表姐说:「这算什么茶?」
表姐说:「你要喝什么?」
什么都喝,只是像茶就行,别真摆个暴发户样子好不好,咱们穷亲戚偶而上门来,某也不给好好的喝一杯,你那些好的青茶、普洱、碧螺春、龙井,什么都行,泡将出来!快!快!不然就翻脸了。」
表姐只好跟佣人说:「那只红漆罐子里的龙井,平日泡给老太太喝的,刚刚三小姐也要了一杯,再去泡一杯。」
我问:「谁是三小姐?」
「你姊夫的表妹。」她说:「一表三千里,人怪得很。」
我问:「多大年纪?」
表姐说:「我不大喜欢这女孩儿,你去看别的,我跟你介绍,你看那边拿着檀香扇子的如何?」
我看过去。果然有个女子穿著鹦哥绿纱旗袍,手中正摇着一把檀香扇子呢,扇子的穗子也是绿的。她约莫廿二三岁的样子,脸上化妆很精致,的确很美丽,一手拿着杯果汁喝,那果汁也是绿的,看上去倒是给我一种凉意。
我说:「太美了,配不上她。」
「那倒是真的,人家父亲现开造船厂,不是做糖果饼干生意,不过阿俊你嘛,倒可以试一试。」
我笑,茶来了,我打开盖子,喝了一口,见颜色清翠,不禁叫一声:「好茶!」
表姊说:「年纪轻轻,老枪似的。」她白了我一眼。
她有点发福了,但是不讨厌,身上也穿旗袍,假元宝领子,因为衣服做得紧,肚子与胃部凸得分明,但是看上去像个胖胖的小孩,很有趣,她不在乎胖,故此看上去自然。
那个穿绿色的女孩子走开了,也加入赌团。
我问:「喂!今天有没有不赌的人?」
「有呀,先生们都下水游泳去了,我与你都坐着。还有那位三小姐-——三小姐在哪里?一会儿说我照顾不周,那是他们家的人,我可得罪不起。」做太太有太太的难处。
「姐夫呢?」我问。
「下班就来了,来了又开游艇陪朋友钓鱼去了。」
这是标准的小资产阶级生活,我开始明白。
「阿俊,你还是教那间破大学呀?一个月几千块,够你用的,还是够你瞧的?你姊夫厂里正需要你这种人材,找也没地方找,登外国报纸,登了半年了,偏偏你又不睬咱们,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怕吃不到羊肉,反而惹来一身骚。」我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