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淡然的反问:「什么﹖」好象没听清楚似的。
我吸进一口气。她刚睡醒,没听清楚。我再说一次:「我们结婚吧。我们在一起已经四个月了。」
「你为何要娶我?」她问。
「因为……我爱你。」
她微笑,「给我一枝烟。」
我给她香烟与打火机。结了婚之后,她这种习惯一定要改,她会变一个很好的主妇,一年后毕了业,我会找到很好的工作,我们是有前途的。
我兴奋的说:「我们结婚吧。我们可以租一层新一点的房子,买一辆新点的车子,我们做正正式式的夫妻,而且我要你整天的笑。」
她鲜红的手指夹住了香烟,抽了几口,她温柔的答:「我不要住新一点的房子,不要开新一点的车,我不喜欢整天的笑,而且我不会嫁你为妻。」
「为什么?」我愕然问。
「为什么?」她反问。
「是,没有道理。我是你唯一的男朋友,我爱你,为什么拒绝我?」
「我不爱你,我只与两种人结婚,一种是我爱的,一种是有钱的。」她平静的说。
我五雷轰顶似的跳起来,「如果你不爱我,这些日子来——」
「我相当喜欢你。而且我寂寞。我从没说过我爱你,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事实上,今天还是我头一趟说喜欢你呢。」
我摇头,我指着她,「但是这些日子,你牺牲了这么多,你为我,难道——」
「牺牲?」她按熄了香烟,「我牺牲了什么?我连损失也没有。我与你上床,因为我喜欢。女人一向以为身体是本钱,白陪了男人是大牺牲大损失,我不认为如此,我不是妓女,我的身体一文也不值,我值钱的是我的速记打字,是我对法律的认识。我牺牲了什么?」她直直的问我,张着她的眼睛,此刻她的眼睛,明澄如湖水。
叫我怎么回她?
「你不爱我?」我问。
「不爱你。」她说:「我以前恋爱过,我知道什么是爱。不,我不爱你。你很可爱很漂亮很聪明很有学问,但是我不爱你。」
「你知道我是医生?」
「是。」
「医生可以赚相当多的钱,你既然不将我归入第一种,第二种如何?」
「医生。赚多少一年?」
「三年后我可以赚上万镑一年。」我说。
她摇头,「我不认为那是很好的薪水。」
「你要嫁百万富翁?」
「我没有说我要嫁谁。我只是说我不要嫁你。」
我沉默了。
我拿起我的外套,穿上了,预备走。
「为什么你要向我求婚?我们的关系这么好,你为什么一定要破坏它?」她抬头问。
「因为我不想做晚上来早上走的情夫中的一个。」
「你知道你是唯一的一个。」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几时变,几时对我说:「对不起,我不欢迎你了,我另外有了更好的。」
你要玩到几时?六十四?七十四?你以为到你三十岁的时候,还有男人路过会上门来看你一眼?」
我咆哮着,侮辱着她。
她还是很冷静。「当我六十四、七十四的时候,我做些什么事,与你无关。」
「是的,你与我无关,我是浪漫的傻子。」
「没有人叫你傻子。你要控制我,因为你说你爱我,爱是什么?因为我给你快乐,你想把我占为己有,你便说你爱我,而且准备娶我,太大的荣誉。现在你没得到你要的,你生气了,你大跳大叫,用难听的话叫我的名字。」她说:「就是这么简单。我不爱你,我也不嫁年薪上万镑的医生,对不起,两个条件你都不符合。如果你打算再来,你是受欢迎的,如果你生了气,不再来了,没有关系,别放在心上。再见。」
我脸上发热,大力踏出她家门,用力的关上了门。
她会后悔的。几年之后,当她老了,她会后悔的。女孩子老得这么快,女孩子能有几年青春?
她自然是要后悔的。追求我的女孩子有多少!那些女护士见了我像蚂蚁粘蜜糖一样。她是要后悔的,我大步的走着。
然后室外的空气使我冷静下来。
老天。我叹一口气。我真不该说那么多难听的话,叫她难堪。使我惭愧的是,她一点尴尬都没有,她倒是落落大方的,倒是我,无端端的吼叫了一轮。
这些日子来,她对我这么好,我享受了那么多,毫无责任义务牵挂的享受。她请我看电影,为我补裤子,煮了面大家吃,酒后的畅谈,床上的温暖——只因为求婚不遂,我竟对她这样。
天哪。我又有什么损失,什么牺牲?我爱她就爱她好了,为什么一定也强逼她爱我?她没有干涉过批评过我任何大大小小的习惯动作,老天知道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自己知道我是千疮百孔的,但是她选了我,她待我这么好,她整个地接受容忍了我。直至刚才,她还是心平气和的,而我呢?
我第一件想的,便是叫她婚后戒烟。她尊重我,为什么我没有尊重她?如果我不能忍受一个女人抽烟,就活该娶个根本不抽烟的老婆,为什么要娶她,然后逼她戒烟?我还口口声声的说爱她,打着爱的招牌,干涉到她六十四岁以后的光景。
呀,谁比谁更懂得爱?
我转头向她的家奔去,我不能没有她。我不知道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多久,但是每一天都是享受,人生这么短,我为什么要放弃她?
我发狂似的奔过红绿灯,奔至她家门,大力的敲着她的门:「开门!开门!」
她来开门了。像往日一样,赤着脚,牛仔裤,这么快就换好了衣服,床铺整得干干净净,我闻到了煎蛋的香味。
我喘着气,靠在门口。
她一点也不为我离去伤心?还是她有把握我一定会回头?
呵,她是一个没有眼泪的女孩子。她只有微笑。
我应该满足了,这样的女孩子到哪儿去找?
她手里拿着锅铲,她平静的问我:「煎蛋要生要熟?」
我关上了门,脱掉了外套,坐在椅于上,「蛋黄要半生熟的,谢谢。」
「不用谢。」她说。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细腰紧紧缠在牛仔裤里,修长的腿,略嫌过纤的肩,也就为了这样,才显得她的柔弱。
她煎好了蛋,加了烟肉,放在我面前。我拿起刀叉,才吃了两口,我哭了。
为什么爱上了一只蝴蝶?
她垂下了头吃早点,头发遮住了一边脸,我用手拨开了她的头发,我的手是颤抖的,我的唇也是颤抖的,我吻了她的唇。
什么都还是一样。我带花与酒来,也带蛋糕点心来。在她生日那天,我送了一只极小的指环,但上面有一颗闪亮的红宝石。
这一天是快乐的,我拥抱看她。我们两个人在屋子里跳舞。
我问:「为什么你从来不哭?」
她喝得多了,我相信她说了实话。她答:「以前哭得太多,所有的眼泪流尽了。你相信吗?眼泪是会流尽的。」
我说我相信。
但是我不相信她不爱我。
没有人相信她不爱我。
她把戒指用金链子穿著,悬在脖子上。
我问:「谁?谁叫你流尽了眼泪?」
她靠在我身上说:「你不会相信,我忘了。」
「是该忘的,我相信你。」我说:「不过这个人为什么不是我呢?」
「我不知道。」她说。
我也不知道。
我们在一起真的是快乐。每个人都问我们几时结婚,我不响。她常常微笑。
她的脸还是稍嫌苍白,但是她的一双眼睛越来越亮。她仍然留着红指甲,仍然在床上抽烟。只是我不再问为什么。我觉得不应该问。
十二月。
大雪。
我自医院出来赶去看她。我照常的按铃,跳着跳着,又搓着手,因为天气真冷。
她来开门,屋子里一股暖气袭上来,她赤着脚,牛仔裤,我一把抱住了她。她永远是这个样子。我用脚踢上了门。
我们坐下来,我发觉她的书桌上堆满了文件,其中一张摊得大大的,是一层房子的平面蓝图。
我看她的脸,她垂着眼,嘴角凝着一个微笑,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
「这是什么?」我指着建筑蓝图问。
「一层洋房,在伦敦雪莱区。六间房间,两个厨房,四个浴室,两个大厅,三层楼,两亩大的花园,停车场,男女两个佣人,这是蓝图,这是屋契。」
屋契上写的是她的名字。
错不了,她在律师楼做事,错不了。
「我会有两只大丹狗,两部车子。一部麦塞拉底印地,银底豆沙红的;另外一部劳斯莱斯魅影。你知道号码是什么?HU1, HU2.我名字的缩写。」
我明白了。
奇怪。我没有太大的失惊。我站了起来。
「你要看戒子吗?」她说:「他留下了戒子就走了。」
她把一只戒指递给我。我拿在手中看。一颗眼泪型的钻石,大如我中指指甲,再外行也晓得是一粒最完美的宝石。
「在银行里我还有十万镑。不多,但是个好价钱。我运气很好,我刚刚卖了我自己,卖得了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