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人干吗?疯了?应该替孩子补法文,我的法文也不错,不如改教法文好了。这年头还有人记得中文?学中文有个鬼用。」
「人各有志,你别那么烦好不好?」
「好好!地址呢?」
「巴丙顿道三号。」表姐说:「每日下午三点到五点,供一顿点心。」
好的职业太不容易找。到书店去寻课木,买了一些描红簿、柳氏的帖子、墨盒毛笔。最恨塑料墨盒,买了铜的,没见官先是三大板,大花费。
第二天我出发。。
佣人引我进大厅,屋子布置得很西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家叫大宝小宝,分别十岁与七岁,长得很漂亮,而且十分有教养。
女佣说:「先生吩咐小姐今天开始,他没有空,不能招呼小姐,对不起。」
我点点头。嘱咐孩子们坐下,叫他们开始。
那两个小孩子完全不会中文。我吓一跳,我问:「但是你们会讲国语,谁教的?」
「爸爸,」大宝说。
「好的,好的,现在从一二三开始学。」我耐心地说。
他们是很可爱的两兄妹,哈哈的笑,像一对小动物,兄妹一般有着天然的卷发,看着令我很心软。
每天我都准时去教他们,他们也准时坐在书房中等我,笔墨纸砚摊在我面前。我从没见男主人,他们的父亲。这不稀奇,男人要工作,却也没见过他们的母亲。
一个月之后,我拿到了丰厚的薪水,我的学生也懂得以毛笔写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问:「谁写的?」他们会争着答:「李白!」每人可以得到一块鸟结糖。
很快我们之间产生了浓厚的感情,我做过许多额外的工作,他们很听我的话。
有一日大宝推小宝,小宝推大宝。
「去,你与蜜丝说。」
「不,你说。」笑, 「我不说。」
我问:「什么事?」
大宝终于讪讪地问:「你懂算术吗?蜜丝。」
「懂的。」我是真的懂,不盖人。
小宝把算术簿子取出,于是从此之后,我兼任了算术老师,我并不介意。
我想问:「你们的爸妈呢?」但我如果多事,会给小孩子不良影响,事不关己就不必多问。
我没有轻举妄动,我的教育使我尊重别人的生活。
不过除了那个佣人,我始终没有见过男女主人。
孩子们很少想到爸爸妈妈。
直到有一天,我们在书房中练大字,学着「织织复织织,木兰当户织」,因为一声「哗啦」摔破玻璃的声音,我才认识了我的老板。
当时一阵破碎声,我抬起头 --「什么事?」我问。
孩子们仿佛没听见,继续写字,定力惊人,使我惭愧。
然后我听到一连串的粗口,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悻悻地自睡房走出来,他说:「你要起床,尽管起来好了,明天倒下去,你另请好的大夫,我不会再来!」
他带着护士走了。
大宝问我:「蜜丝,我去拿杯冰水喝。」
「好的,你去。」我说。
小宝见哥哥不在,偷偷跟我说:「那是爸爸,爸爸恨医生。」
「呵。」我说。
不久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苍白着脸,恨恨的自房中走出来,大力关上门走了。他是我老板,孩子们的爹。他实在很年轻,真不像有那么大的孩子。
对于他的印象,我可以说,我没有见过脾气那么坏的男人。
即使把门摔下来,又有什么益处呢,病了总得休息。
我没有管闲事。
我以为他的病已经好了。
可是有一日我发觉他穿著睡袍在花园中呆坐。我受了孩子们的影响,视若无睹,照样在说「封神榜」的故事。
小宝说:「蜜丝,我想写封信给妈妈,可以吗?」
写信给妈妈?
我抬头,男主人已经进去了。
「我教过你们写信,你可以先写一封,然后我看有没有错字。」我说。
大宝说:「妈妈才没有空看她的信,妈妈在巴黎渡蜜月。」
我吃一惊,我真不知道这些。
小宝涨红了脸,「谁说的?妈妈爱我!当然她会看我的信。」她生气了。
「如果她爱你,为什么不来看你?为什么忘了你的生日?」
「她爱我!」小宝忽然哭了。
「小宝,不要哭。」我劝她。
但是七岁的小女孩像是真的伤了心,一直大哭,大宝过去哄她,道歉,她只是不肯停。
然后他们的爸爸走来,把她抱起。看我一眼,冷冷把她抱进房去。哭声才渐渐停止。
大宝镇静地跟我说:「女人!」
他不是不像他父亲的。
我走的时候女佣人走过来跟我说:「先生请小姐留下来晚饭,如果小姐有空的话。」
「啊,当然,我有空,你们几点钟吃饭?」
「六点半。」
我看看表,都五点了。
「好。」
我与大宝入席。
小宝的头发已梳成辫子,坐在她父亲身边。
男主人看见我站起来。
我说:「不客气。」
他说:「谢谢你,莫小姐,你把我的孩子们教得很好。」
「你过奖了。」我说:「应该的。」
「明天你会多一个学生。」他说。
「啊?」我抬起眼睛。
「那将会是我,」他笑笑,「医生叫我在家休养一个时期。我也乐意学点中文,我其实是个文盲 -- 很惭愧,住在外国久了,枉自做着中国人。」
「欢迎。」我说。
小宝笑说:「爸爸说「李白」写了些什么。」
「很多,好几百首诗,他是最好的。」我说得不可收拾,「迟阵子我教你们「离我去老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老今日之日多烦忧」,多棒!」
「我们会拿个A。」大宝笑说。
他们的父亲闷着不响很久,然后喃喃的说:「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这个文盲。
中文文盲一向最引我同情,怎么可以不懂中文,身为中国人,眼前放着无穷无尽的文化--
「莫小姐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他问。
「香港与英国。」
「香港可以学到这么多的中文?」他问。
「基木是,教是教那么多,各人的爱好与吸收程度不一样,我是特别喜欢阅读的,」我据实说:「从儿童乐园到红楼梦,我的一双眼睛非常疲于奔命。」
他点点头。
「你是干什么的?」我好奇。
小宝说:「我爸爸是个建筑师!」
大宝说:「小宝,要教你多少次..大人讲话的时候莫插嘴!」他推妹妹一下。
我忍住笑。
上了菜,我们四个人默默地吃饭,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不说话。
吃完饭上水果,我抬起头看到小宝在与大宝挤眉弄眼。
我笑一笑,小宝跑来抱住我脖子,她问:「蜜丝,你真的收爸爸做学生?」
「 啊。」我有点尴尬。
小宝问:「他如果默不好书,你是否也一样罚他写十次?」
「当然。」我说。
我买多一套笔墨纸砚,他果然依时坐在那里。
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病,后来才知道是胃动过手术,医生非叫他休息一个月,他闷得无聊,所以跟着子女学中文。
我对于他们家庭状况相当明白,女主人跟另主人分了手,故此永不出现,她恐怕已经再次结婚,故此孩子们才知道她在渡蜜月。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了决心要孩子们学国文,但是我能够教的不过是我喜欢的,一些小学的课本因为非常无聊,所以跳过不教。
表姐问我:「你可喜欢这份工作?」
「还可以,不久我江郎才尽之后,便得引咎辞职。」
「男主人怎么样?」
「我无意做「简爱」,」我笑,「对离婚男人没兴趣。」
「怎么?」
「男人嫌离婚女人,女人何尝不嫌离婚男人,前妻的孩子,前妻的影子,你看过蝴蝶梦没有?」
但是我相当喜欢这一家子,他们礼貌客套,令人舒服,而且真的有兴趣学东西。
男主人的病不久痊愈,他照常上班,便缺课不到。
而大宝小宝已可以看得懂浅易的儿童书,他们像是发现了另一个世界,为了嫦娥奔月的故事兴奋半日。
大宝高兴的说:「中国的月神原来不叫戴安娜。」
「谁教你戴安娜?」
「爸爸。」
「他不知道有嫦娥?」
「他从来没说过,」大宝耸耸肩。
他们的父亲说:「当然我知道嫦蛾!」他生气,「我不说并不是代表我不知道!」
大宝向小宝装鬼脸,小宝马上背:「嫦蛾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做父亲的很气,「莫小姐,我们把补习时间改在六时至八时,我会在场!」
真是好笑。
以后他如果没有应酬,他便会在场。
「你从来没读过中文?」我问。
「我是加拿大士着,我们又不住唐人街,当然没有机会学,」他没好气。
「那么为何又说得一口好国语呢?」
「我的外祖母是北京人。」
「哦,」我说:「孩子们因此也会说国语?」
「当然。」他似乎挽回了自尊心。
妈妈很不服气。「你那中文?何苦误人子弟?」
但是我的学生们似乎都很快乐,打成一片,我可不怕那个建筑师,背不出古诗十九首的时候臭骂他,痛罚抄十次,他很规矩,都抄得端端正正的递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