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遑论要应付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恩客及忙著争风吃醋、暗中较劲的姊妹淘们!
所以,花名‘云梦’的历以宁在欣欣酒家坐抬卖笑的日子并不好过。
虽然,她不善于卖弄风骚,又不懂迎合客人的喜好,陪他们打情骂俏、浪言谑语,但,浓妆淡抹两相宜的她,在华服脂粉的包裹下,更显出一股冷艳逼人的风华。
所以,甫下海陪酒,她就成了欣欣酒家里头最红、又最得客人青睬、捧场的酒女。
但,她不陪客人出场应酬消夜的禁忌,也频频引来某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客人满腹的牢骚和埋怨,更成为少数心怀嫉妒的酒女抨击排挤的借口。
但,点名要她坐怡陪酒的客人还是络绎不绝,从饱经世故、游走红尘、游戏人间的花花大少,到初涉风月场所醉酒买醉、品味脂粉的官家子弟,她的客人从粗鄙的奸商豪客到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真的是包罗万象,无奇不有。
有的客人酒品不错,对沦落风尘的欢场女子仍有一份尊重和怜惜。
有的则粗鲁不堪,狂妄可憎,摆出了花钱买醉的高姿态。
更甚之,有人喝醉了会借酒装疯,口出秽言,上下其手的调戏凌虐酒女,把她们当成寻欢作乐而毫无尊严的玩偶一般践踏凌迟。
这些屈辱和辛酸,历以宁早就在眼泪和鲜血交织而成的痛苦中学会了装聋作哑、麻木不仁的功夫。
她每天强颜欢笑地挺直背脊过著这种迎往送来、行尸走肉的日子,她并不以为苦,只希望能在烂泥中维持著她本有的清白和最起码的尊严。
真正教她感到难受的是欧尔培。
自从她落入风尘,成了欣欣酒家最抢手的红牌酒女后,他几手每天晚上都来酒家外头站岗,依然是风雨无阻,依然是无怨无尤。
连其他酒女都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并给了他起了一个逗趣的封号‘欣欣.云梦.孝子’!
不管历以宁怎么不假辞色、软硬兼施的逼他走,给予他各种难堪和讥讽,他仍执拗的站在酒家的门廊外,冒著寒风、顶著凄雨,在心如刀割中恭候著她收工下班。
直到这天,她像只忙碌穿梭的花蝴蝶从这桌客人转抬到另一桌客人。
当她双颊酡红、带著薄醉的晕眩,挣脱了某个难缠又在借酒生事的熟客人时,酒家的领班正巧走过来通知她转抬,并替她打发了这名醉态可鞠却丑态层出的客人。
她整理微微蓬乱的秀发,深吸了口气,心不在焉地转到坐在墙角那桌的客人身边。‘这位先生贵姓?你——’她的话戛然而止,笑容冻结在唇边,腿更像生根似的胶著在原地,而血色也一点一滴的慢慢离开了她那充满惊愕而痛楚的脸庞。
* * *
历以宁乍见向采尘那一刹那的惊喜和震动,立刻被身处于酒家的鸡堪和寒怆卑微所取代。
于是,她抿抿唇,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迅速戴上欢场女子娇娆多情的假面具,轻盈曼妙地坐在他身恻,笑语嫣然的问道:‘这位先生好眼熟,请问你贵姓?在哪儿高就啊?’并顺手递给了他一杯酒。
向采尘接过酒杯,同时顺势握住她那比一般女孩子坚硬粗糙的小手。‘以宁,我不是一般的寻芳客,请你不要对我演戏好吗?’他无尽温柔的哑声说。
历以宁的心颤动了,她僵硬地抽回自己的手,似笑非笑的瞅著他,‘先生,你花钱买醉,我负责陪笑,我们本来就是逢场作戏,认真不得啊!’
‘以宁,你——’向采尘的心揪痛了。
历以宁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饮尽了杯中的酒,‘先生,请叫我云梦。’她双颊嫣红似火,细声细气的纠正他。
‘云梦?’向采尘重复念了一次,目光如丝如棉,如寒雾掩映下的晨星,深邃迷离而绞人心乱。‘世争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云梦,这是你飘流红尘,看尽人间冷暖的感慨吗?’一抹酸涩的痛楚飞进了历以宁的双眸深处,但,她飞快垂下眼睑掩饰内心的波动。
‘先生,你真是诗情画意,充满了丰富的想像力,可惜,你白白美化了我这个庸俗卑微的酒家女。’向采尘没有说话,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瞅视著她,目光既温柔又灼热,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深深地攫住了历以宁狂乱无措的心。
下意识地,她避开了视线,像只受了惊吓又不知所措的小白兔,急促地为自己斟满了酒,甫端起玻璃酒杯正准备一饮而尽时,向采尘却伸手按住了杯口。
‘借酒浇愁只会愁更愁的。’他意味深长的说。
历以川宁微微一震,她恼怒的瞪著他,‘我根本无愁可浇,我只是——在尽一个酒女的本分,陪你喝酒而已。’
‘我不需要你陪我喝酒。’历以宁讥诮地挑起眉笑了,‘哦?先生,你可真是好玩有趣啊,你花钱来酒家寻欢作乐,点了最贵的xo,又特地点名叫我坐陪,而你却不是来喝酒的,敢情你是专程叫我过来陪你卖笑‘看酒’过过干瘾的?’她故作轻挑地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娇声娇气的说:‘先生,我的钟点费可不便宜,我可不希望你大驾光临一次就破产了。’
向采尘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他温热宽大的掌心里,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凝重而温柔的说道:‘够了,以宁。我不是专程来这里喝酒作乐,我是特意来找你的。而且为了找你,为了展现我的诚意,我不惜在你的好朋友赵蓓莉面前扮演低声下气的软脚虾。’
‘为什么你要这么煞费苦心的找我呢?’历以宁的喉咙没来由地紧缩了。
向采尘脸部的表情更温存、更专注了。‘因为,我始终都没有办法忘记你。’他语音沙嗄的说。
一股酸意直接冲上鼻骨,历以宁的眼圈儿倏地红了,她泪眼汪汪地瞅著向采尘,绽出了一丝楚楚可怜的微笑,‘向先生,我只是一名身不由己、沦落风尘的飘零女子,请你发发慈悲,不要对我逢场作戏过了头,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话!’
‘我没有对你演戏!’向采尘的脸涨红了,他深深地望著她,血脉偾张的握紧了她那双挣扎的小手。‘以宁,要怎样你才能相信我对你的那份真心呢?’
历以宁凄楚地摇摇头,泪珠在睫毛上颤动著,‘你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总之,我已堕落风尘,随波逐流,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向采尘心痛莫名地放下手,转而捧住她那泪雨蒙蒙的小脸,‘原谅我,以宁,若非我迟疑胆怯,被我们这份如石光电火、来势汹汹的感情吓坏了,初识那天听了你的遭遇,我就想拿钱帮你解决难关的,可是,我又怕你会怀疑我的用心,更怕我无法理智的抗衡你带给我的冲击,所以——我逃避了,想不到——却因此换来更多的相思和挣扎。’
一颗晶莹的泪珠儿从历以宁的眼眶内跌出,洒落在向采尘的手背上,‘多美丽动人的一番话,我心酣醉如梦,怎奈此身己染泥蒙垢,无福消受矣!’
向采尘心如刀割了,他浑身震颤的一把将她揽进自己那宽阔的胸怀里,‘别再用这种话来刺挑我了,你不是,你不是,你是一颗晶莹无瑕的明珠,是一朵不染尘烟的白莲,更是我心日中最完美动人冰清玉洁的天使。’他忘形的说,再也分不清此刻真真假假、复杂迷离的心情了。
历以宁贪婪而动容地把脸藏在他那混凝了烟酒味却无比温暖的怀抱里,整个人都浸淫在一份酸酸楚楚的激情里。‘你——你不要说这种话来安慰我,我——会认真的——’她语音模糊又可怜兮令的说。
她那份楚楚可怜的神韵让向采尘的理智不翼而飞,胸口回荡著一阵怜惜而酸楚沸腾的情绪。‘傻孩子,’他用下吧轻轻摩挲著她的发丝,沙哑低沉的声音里夹杂著一股莫名难解的痛楚。
‘你听不到我的心受伤破碎的声音吗?你可知道它在滴血?当我从赵蓓莉口中得知你为了还债而不得不在酒廊陪酒上班时,我的心好像被火车头辗过一般绞痛不己;进入酒廊,看到你强颜欢笑地周旋在那些酒臭熏人的色鬼身边,我更是心如刀剐,你本是一朵冰清圣洁的白莲,却为了还债不得不含悲忍辱陷于这片污秽的泥沼里,但,以宁,这并不有损于你的清白,在我眼里,你仍是完美无瑕的。’
历以宁仰起小脸,那对泪雾迷蒙的大眼睛里荡漾著丝丝幽柔的醉意。‘你真的——不嫌弃我?’
向采尘温存而坚定的点点头,‘你身在风尘却心如白玉,你陪酒卖笑却坚守原则、洁身自爱,我怜惜你,敬重你都来不及,又何来嫌弃?何来挑剔呢?’
历以宁被他真挚而充满感情的一番话语弄得芳心震动,所有努力推砌出来的武装防卫已经脆弱得不堪做垂死的挣扎了,只能用一双带泪而波光潋滟的眸子诉说著那份欲迎还拒的矛盾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