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数千字要赶,我实在没有心思出去喝茶玩耍。我不敢说自己有工作狂,但有时候看到无名小卒或是当今红牌,动辄脱稿,实在觉得他们没有责任感。
没有空就不要写,写了就得负责。
但是逍遥的人自有他们的乐趣,像我,成日的写写写,快发疯了,没有人同情我。
说什么自由工作,人家至少有周末休息,我们连这种例牌假都没有,眼睛一睁开来便得写。
也曾试过出外找一份工作,可是一层层的晦气压下来,很不习惯,早上准七时起床,到公司报到,把所有该做的工作全部做完,老板还是要挑剔,无论怎样,他是英才,你是奴才,这样子下去,日子久了,难免不为了息事宁人而自认是奴才,这么滑稽的关系不知如何维持,只好辞职。
至今尚怀念那份薪水,虽然同事粗鲁不文,又病于肤浅,但到底月底会得发出固定的薪水来。
这是过去的事,不必多说。
电话铃响,是阿施,她说:“老板说你还是写短篇吧!他说一个杂志里有两个长篇不好,张小姐已经写到第二十三。”
我不耐烦,“她写到第两百三十我也不管,她的长篇在做梦,我的长篇是生活,怎么相同?”
“老板说,您老请少安毋躁。”
“为什么不叫她写短篇?不是说只差过曹雪芹吗?应该随心所欲呀!”
“你最好全世界的人都迁就你。”阿施说。
“是吗?那为什么我一写短篇就是十年?”
“没有人写得比你好。”
“我不要听这种话。”
“是吗?拍马屁也不管用?”阿施笑,“这种事倒不多,俗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她挂断电话。
电话铃再响,我取起听筒,“听着,阿施——”
那边沉默一会儿。
“喂!”
“我是谢老太。”
“啊是,对不起,我还以为是编辑追稿呢!”
“凌感,你妹妹说你忙工作都几乎忙疯了,你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呀!我看过大作,认为它们的确值得欣赏,但是你老了之后,你的书会不会叫你‘妈妈’?著作能给你带来名气,不能带来温情呀!”
我笑。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居然还有心情关心别人的事。
我唏嘘的说:“没有男朋友,又没有智慧来打发时间,所以只好做做做,很麻木。”
“麻木?不见得,看上去你彷佛很痛苦。”
“怎么办?”
“我来替你作个冰人如何?”
“冰人?”我咕咕的笑,“你有子侄吗?谢老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那位周先生你觉得如何?”
“他?”我沉吟,“不知道,可能性不高吧!”我嚅嚅地说。
“你要给你自己机会呀!”谢老太鼓励,“看见好的男孩子,要把握机会。”
“我忙着写稿……”找藉口。
“总可以暂时放下,是不是?”
“不晓得怎么约会人家。”又急急换另外一个藉口。
“人家约你,你推掉,是不是?”她什么都知道,了不起。
我静默。
“我再帮你安排一下如何?”她试探。
她老人家是这么善意,我只好说老实话,“听其自然好了,我相信缘份。”
她叹口气,“固执的女孩子。”然后再说一些不相干的话,便挂了电话。
我松口气。
周君很有条件,外型也好,只是身为今日妇女,尚要人做媒,未免有点难堪,如果周君真个对我有意思,发展下去,可能性不是没有的,只不过他一定得比较主动,不可轻易退缩。
这不难吧?我老听说有男人追女朋友,直追了十年……从来没有人这样追过我,怪只怪自己太爽快,一二三说声好,便准时赴约……也许男方会觉得不够刺激。
但是写小说管写小说,私底下我是个平凡朴素的人,如果读者误会我生活得像我书中的女主角,那就大件事,说破了嘴他们也还认定我是个浪漫的人。
事实上我不会应付男人,一见他们就束手无策,只懂得避避避,往往连最心仪的男人也不敢主动上前说句话。
不知男人怎么想,大概见我冷淡,便退避三舍。
妹妹在家坐月子,我过去瞎帮忙,她儿子博得全世界欢心,收到的金锁片如开金铺般,我哄他玩,哭了,还给他母亲,乐趣无穷。
生活还是愉快的。
妹妹问:“我儿子会在你专栏中出现吗?”
“会,不靠他那还得了,哪里找题材?”我笑,“还不是狗屎垃圾,看到什么写什么,美其名曰题材够亲切,你现在明白了吧?”
“自从老姐你开始做大作家之后,我根本不大看小说杂文!”妹妹抱着儿子笑。
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个幸福的女人。
“姐姐,那个周先生如何?”
“你们都要我在三日内把自己推销给他?”
“人不错,老姐,你那份职业坑了你,只好坐在家中写,又不到街上逛,再好的男生也错过,是不是?”她振振有词,“现在好不容易叫你认识一个难得的人,就得看看有无可能性。”
“就这么简单吗?”我微笑。
“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就是这么简单,你们艺术家往往另有一套见解,我亦不甚了了。姐姐,明明简单的事,何必把它弄得那么复杂?”
我低头,“你是不会明白的。”
“你还在相信一见锺情这种事?”
“不,可是这当中还似乎缺乏些什么。”我说。
“周先生是老实人。”妹妹提醒我。
“谁说不是呢。”我很怅惘。老实人好是好,通病就是乏味及沉闷。
见周君这么多次,他都静静地,即使两个人见面,他也只是老成持重的叫我去喝一杯茶。女人都幼稚地盼望一段炽热的恋情,不顾后果如何,还是照样向往着。
周君不像是可以给我这类满足的人。
我想远了。人家也未必会看中一个在家做手工业为生的半老姑婆。
妹妹见我自沉思中回复过来,便问:“如何?”
“我会尽力做。”我说:“也许缘份来了,挡都挡不住。”
没想到这句话说完没多久,周君就真的开始展开追求,他把谢老太找来支持大局。
谢老太一次又一次的约我,我百忙中抽空到她家,周君总比我先到,我也算得是个伶俐的人,心下自然有点分数,并没有显著的拒绝。
谢老太很幽默,她常常暗示,“我就快要回到美国了,你们打算约在什么地方见面?虽然两个人都独居,孤男寡女到底不太好。”
周君微笑说:“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也许我就会走上凌小姐的公寓去。”
谢老太太大笑,“时代开放,有开放的好处。”
“那就要看自己的选择与控制了,以前有礼教管住,不必费神,现在似乎更难。”
谢老太向我微笑,“你是把自己管得太牢了。”
我的面孔连耳朵,立刻涨得通红,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又连忙替我解围。“像凌小姐这么静心,现在很少有。”
我自己也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这么孤癖?”
谢老太走的那一天,我把她送到飞机场。
周君说:“现在开始,一切都靠自己了。”
我佯装没听见,心头松一口气。
谢老太把我拉至一旁说:“有好消息通知我。”
我说:“一定。”
“你别敷衍我。”
“不会。”心中很怅惘,哪里会有什么好消息。
“向你妹妹要地址,写信给我。”她说。
我点点头。
她又把周君拉至一角,依样葫芦的吩咐一番。
我们齐齐看着她上飞机。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闲闲的说:“很有趣的老太太,你们是在飞机上认识的?”
“正是,渡假回程上,座位被安排在她的旁边,廿小时一直攀谈,她精神好得不得了。”
“心也出奇的热烈。”我说。
“凌感。”他迟疑的叫我。
“什么?”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老实说一句!我有没有希望?”
我转过头来,“这个问题太难回答。”
“我明白,如果我真的有意思,应该追上十年八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他微笑。
我很感喟,“可是如今社会步骤那么急促,哪里还有这样痴心的傻子?即使有,也不会被欣赏,不!你千万别花太多的时间在我身上,我们做个最普通的朋友,如何?”
他微笑,“这还不是等于告诉我,我没希望。”
我不说什么。
我们就在飞机场告别。
两个人都淡淡的,提不起劲来。
我们两个人当中并没有阻滞,但感情却没有燃烧。有些男女排除困难,千辛万苦的结合,简直惊鬼神动天地,但是他们还不顾一切地缠在一起,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力量,我心中啧啧称奇,那种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精神,不理值与不值,当事人的热情足以使所有障碍物化为灰烬。
谢老太走后,我与周君便冷了下来,抑或根本没有热过?我仍然沉迷在我的写作世界里,钻象牙塔,靠想像力找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