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的答案,乡数与惊讶的表情一齐来——
“没有人造这种房子了。”
“家具徇头多数是很简单的,横梁?现在的房子哪里还有横梁?”
“我师傅的师傅也许会,他老人家?过身三十年了。”
“也许还有人会,往新界去找,多数退休了。”
我与申君走得满头大汗。
渐渐我那永不罢休的牛脾气来了。
我同申君说:“咱们公司雇有固定的承造商,我非得查他们祖宗十八代不可,总有个人会,我不信这门子手艺已经失传。”
“不能失传。”申君说:“如果我收集资料成功,我会把我的经验写一本书。”
“太好了。”我睁大眼睛。
他拍拍我的背部。
我们成为朋友。
OK,陪分公司的客人不是我的职责,但也藉此认识一个有趣的人,凡事有得有失,上主是公平的。
我把承造商的电话翻出来,亲自打电话逐个问。
他们都答应在最快的时间内覆电。
申家康陪我坐在家中等回应。我索性买了菜回来做一顿丰富的筵席。
他取笑我,“我保证这厨房第一次举炊。”
我瞪他一眼,“有得吃就是了,有空你研究建筑物好不好?第一次为你开张,岂非更有荣幸?”
傍晚间回应来了。
三个承建商向我道歉。
其中一个说:“我太师傅都不会,说早失传了,现在不论男女老幼,都穿西服喝拔兰地,国术已渐受淘汰,你说是不是?凌小姐?你们写信也用白话文,而不是文言文,用普通字,而不是篆书。”
我啼笑皆非。
“——不过——”
“不过什么?”我追问。
“我父亲也是木匠出身,你不如去问问他。”他留下电话。
“喂,你代我们问岂非更好?”
“不行,他已退休,说明我们不得骚扰他。”
我叹口气。
那位老木匠给我的回答:“我师傅会。”
“他老人家在哪里?”我连忙问。
“早去世了。”
去他的!
“但我师伯也会,他尚在人间。”
“快,把他的地址说出来。”
“在元朗八乡附近隐居。”他说出门牌号码。
我大喜,马上与申家康三扒两拨的吃完饭,驾车冒着暑气赶到元朗去。
原以为是一列乡村屋子,谁知到达才晓得是西班牙洋房,我与申君面面相觑。
老师傅大概赚到一点,故此可以富裕地退休。
傍晚天际一抹红霞,风景异常秀丽,我与申君都忘记车上劳顿。
老师傅很好客,近七十岁的人,精神很好,一脸寿斑,正忙着与孙儿们玩“太空火鸟”电子游戏,不分胜负,听见我们来了,连忙出来招呼。
申家康道明来意。
老师傅瞪着他,“申则师,那多烦,不如学我,开家装修公司,专替人做壁橱,收八百元一尺,什么开销都不愁。”
申家康笑,用手擦擦鼻子。
我有点怅惘,如今有理想的人越来越少,申君真算是难得的。以他这样的水学,正如老师傅说,开家什么室内装修公司之类,替人修修浴缸厕所,不到三五年就好发财上岸了,何苦研究斗拱什么的。
老师傅说:“我不敢说会,不过从前跟过先人,见过一些。”当下他滔滔不绝的说起来。
申家康如获至宝,不住的速记及画图。
我暖着冰茶,对申氏发生莫大的好感。
英雄崇拜,一定是的,女人都有这种幼稚病。
我舒口气。
老师傅说:“申则师,下个月我要移民往别处,否则的话,我们还可以详谈。”
“到哪里?”我与申君异口同声。
“英国。”
哗,我与申君欢呼.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事已经变为我的事了?女人的心念变得太快。
原来老师傅要移民到利物浦,离伦教不过三四小时车程。
申家康兴奋的说:“我聘请你,你一定要答允。”
一切完美解决。
我们离开元朗的时候,心情轻松愉快。
申君不住的向我道谢。
“客气什么?”我说:“还不是你们之间有缘份。”
“这,多么巧,他碰巧要移民到英国。”
我看他一眼,他真是幸福,要什么得到什么。
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人,而大部份的普通人,生活还是得在乏味的循环中渡过,像我,公众假期之后,还是得回到中环炎热及沙尘之路上,以及办公室打字声嗒嗒中。
没有选择,我神情黯然。
申君看到,问我:“咦,你怎么了?脸色忽然阴黯下来。”
“没什么。”我说,虽然与他混得很熟,毕竟不想透露心事。
“说出来听听。”他和蔼的说:“是老板对你不好?”
“不,他对每个人都一样,对我算是很好的了,只是……当工作变为一个人唯一的精神寄托,你说是否可悲?”
“有什么可悲?这不是在说我吗?大部份都市的人活动节目都非常有限,又不只是你我,况且一个人对工作若果没有某个程度的熟忱,他就做不好那件事,应当于心有愧。”
“但你的工作是不同的,比较多采多姿,”我加一句:“而且有意义,跟我们做的一般文书工作不同。”
“天天对着一堆图则叫多姿多采?”他开朗的笑起来。
这时候我才有时间看清楚他。
真的,这么英俊豪爽的人物,又热情得恰到好处,性情全属光明面,定令女人趋之若鹜,况且又在海外生活那么久,交游广阔,自不在话下。看着他,我不禁心响往之起来。
“香港才热闹,”他说:“你们有精力,也有去处,相形之下,我们这些侨居的土佬,真是沉闷得很。”
“什么?”我笑出来,“多去处?去到哪里?”
“各式舞会可供亮相,”他诧异的说:“还有一百多种饮宴的场所,每个香港人都认识每个香港人,每个人都是名人,每个人都用名牌,不是吗?”
我啼笑皆非;“什么?这就是华侨对香港人的看法?”
“正是,你们走在时代尖端,嫌全世界落后,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小姐都戴几万块钱的手表,男士们用几十万一辆的汽车。”
“是呀,可是木屋区居民仍然没有合法的水电供应,公立医院永远没有足够病床,东区的市民到中区上班,路上需要三小时—一这又是那门子的繁荣?”
“可是你们都不舍得离开这块地方。”
“到哪儿去?”我反问。
他微笑:“只要有毅力………”
我也笑笑,不想再深一层讨论这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你赶我走?”他笑问。
“唷,我又不是移民官………”
“无论如何,要替老板完成那项修理工程再说。”
我点点头,他不是这里的人,他无论如何要离开的。
“有没有假期?会不会旅行到伦敦?”
十月份的确有假,但那个时候欧洲已经很凉。
我没有说什么。
华侨都客气得要命,要是我们真的登门去探访,他俩诚然会热诚的招待。但是我…我的心忽然乱起来,我所期待的不是这些。在香港,我有自己的世界,我是自己的主人,虽然寂寞凄清一点,但喜怒哀乐把握在自己手中,有一种决绝的快感。
申君回乡下的时候,特来道别,他送我一大盒巧克力,我冷静地向他道别。
在办公室内我是另外一个人。
他凝视我,“早上九时至五时这段时间,你比平日大了十岁。”
我矜持地微笑。
平时可以穿三个骨裤子及梳马尾、咬口香糖,烂塌塌地做人,放假时可以得回所有的自由,除下一切假面具,上班怎么同?
申家康走了,我几乎有点失重。唉,为一个陌生的过客认真,这是十七岁女孩子才会有的愚昧,我是个成年、聪慧、能干的职业女性,我哪儿有时间来悲愁与伤怀。
尽管如此,半夜临熄灯睡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想起我俩共同享有的笑声。
申君走后,天气突然有点凉意,香港那虚为的、若隐若现的秋天也许终于要来临。
我仍然如常地上下班,忽然沉默许多,平时运用有素的幽默感也收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但党得生活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尽责任,不是逛游乐场。
真是疯狂,这么早冬装便抵涉,相熟的时装店叫我去挑新货,这也是生活必须道具.在中环出入的女人穿戴怎么可以不整齐?
我随便挑了十套八套,试穿热得生痱子。
回到家,正在没趣,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若霜?”
“谁?”我问。
“我是申家康,没想到这个时候你在家。”
“你在哪里?”
“伦敦呀。打来问候你。”
呵,我还以为他又来了呢,不禁一阵惆怅。
“想告诉你一些近况。老师傅来了,我们下星期一开工,我会将修葺前与后的照片拍给你看。”
我连忙礼貌的说好。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他说。
“到哪儿去?”我反问:“的土可?太吵。游泳?太挤。看电影?没好片子。吃饭?怕累。”
“你不是充满活力的职业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