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开他,我也不会再相信他。”我说。
“我知道,”她惋惜的说:“你的双目中容不下一粒沙。”
“祝你幸运。”我是真心的。
“幸运?他总会找到女人,我也一定会有伴侣,不必担心,时间磨平一切伤口。”陈淑子看得很透彻。
她站起来离开。
荣昌还是辞职了。
我并没有真正的挽留他,离了我跟前也好,世上有那么多的人,谁没有谁不行呢?聘人广告一登出来,每天我都接见三十个以上的管理科硕士,都相貌英俊,风度翩翩能说会道,讨人欢心,才华出众。
我更加悲哀。
廿世纪末的大都会,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然而浪漫的成份少之又少,必要时切记自救。
站在庞氏大厦往楼下看,车人如蚁,我开始觉得高处不胜寒。
这其间最寂寞的人是我,但是没有人知道。
没人相信。
房客
放学了。我穿上大衣,戴上手套,拉好了帽子,挽起我的书包,才推门出学生休息室,就被玛丽叫住了,“嗳,你等一等!”我只好转过头去,玛丽有什么事叫住我的呢?别又是什么舞会吧?我是一向不去这种地方的,她又不是不知道,但是我脸上还是堆着笑。在外国,中国朋友太难找了。
“阿玉,找了你一天,你怎么?还好吧?”她追上来。
“好。”我说:“你呢?男朋友的车在校门等吧?”
“是呀,难为他了,天天这样接送的,车子只不过是一辆迷你,不过——”她笑了。
我也陪她微微的笑着。我们一起推开校门,走到街上。
“阿玉,最近你身体好吧?看你,现在已经穿了那么多,真下雪了,怎么办?”她忽然对我很关心很关心。
我且笑着看住她。
果然她的正题儿来了,“阿玉,你家那间房还空着啊?”
“空着。”我说。
“阿玉,我想请你帮一个忙,也不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是受人所托,你知道,大家中国人,在外互相帮帮忙也应该的,是不是?”
“什么事?”街上风甚大,我扯了扯大衣襟。
“是这样的,朋友一个亲戚,来念书,因为手续的关系,来迟了半个月,已经开了学,功课是没问题,一追就追上,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但是找地方住——”
我接上去,“我知道,开了学了,哪里都住得满满的,宿舍起码要轮一年半载;因为我那里有间空房间,所以就来打主意,是不是?但是你知道我那脾气,我很难与人同住的,我情愿空一间房,顶着两份租金,清清静静。”
“太清静了,何必呢?况且以前那房间是你哥嫂住的,现在多一个人也不算什么,我去告诉那朋友,不过准他住一、两个星期,叫他找到了地方,马上搬走,不会长久麻烦你的。你想想,一个人孤苦零丁的在异乡,功课又这么忙,一直睡别人地板,怎么吃得消?你当行个好,他又不拖欠你房租,一天一镑好了。”
我说:“………倒不是为钱的问题………”
“我们都晓得你不为钱!你当发好心,顶多是两个星期,一定叫他找到了地方搬走。”
“他可清洁?”
“大学生,会赖皮到什么地方去?以我的人格保证。”
“是你亲戚吗?”我问。
“也算是,一表三千哩——你答应了?”玛丽问。
“最多住两个星期。”我说。
“没问题。他念的是化学工程,一早出门,晚上才自图书馆回来,不会骚扰你的。”玛丽说。
我说:“唉唷,你看别人家女孩子都念化工这些,偏我没出息,念些乱七八糟的科目。”我掏出锁匙圈,把大门锁匙拆了下来,递给玛丽,“是不是理工学院?”
“是理工学院,”玛丽接过门匙,“不过他不是女孩子。”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咦,从头到尾,我可没提他是女人啊,他是个男生,星加坡南洋大学转过来念博士的!”
“男生?”我嚷:“锁匙还来!那怎么可以?”
玛丽气道:“阿玉,你这个人婆婆妈妈得很,没有义气!你怕人家会怎么样?求了你半天,叫你帮个忙,顶多两星期就走,男女有什么分别?如果是个女孩子,你还与她结拜姊妹不成?你那间房子,两间房间离了八丈远,说不定两个礼拜也见不了一次面,比青年会还隔得开,照说我那青年会更不能住了,一条走廊八间房,只有我一个是女生,何尝不是公用洗手间,公用浴室?”
一顿话叫玛丽说得我哑口无言,心里好生懊恼,但是锁匙都交了出去,还有什么话说。我想起去年,刚刚来到此地,也找不到地方住,那苦是吃得不能再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破房间,租金又贵,又受那英国老太婆的气。就算是这一层小屋子吧,搬进来的时候,也是狗窝似的,着实慢慢的整理了多日,才算有个样子,不过还是湿气重,以己推人,正如玛丽说,大家自己人,不捱个义气,也说不过去。
我说:“看你,动不动骂人。”
“那你是答应了?”玛丽松一口气,“他今天放学就搬进来,我把锁匙给他。他会避着你的,你把他当大麻疯好了,也不用理睬他。这个人情,算我玛丽欠你的,下回你有什么求我,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不推辞,好了吧?这个人也姓张,万一见了面,你叫他张先生好了。”她真能说会道,这玛丽,早生一百年,就是个活脱脱的媒婆。“送你一程,好不好?”
“不用了,谢谢,才十五分钟的路程。”
“一定要送你,一会儿风大点,就把你吹走了。”她把我推上那辆小车子。
车子开动了。玛丽的男朋友是个矮矮黑黑的学生,家境过得去,人最难得,真是老实,不过玛丽却也对他好,不跟他闹蹙扭,这一对眼看要订婚了。而我呢。我还是独个儿,那种冷清的样子,也不用说了。
到了家,我向玛丽招手道别,她还嚷:“谢谢你!”
我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赶快点了火炉,放水洗澡。先把房间弄暖了再说。又到那间空房去,拿出了毯子被单之类,铺好了床。既然做了包租婆二房东,总得有个欸,不能叫人受了委屈。房间老有点湿,索性把这边的火炉点着了,替他亮着一盏小灯,这时节天黑得早,四点钟已经昏沉沉了。有一盏灯,他不会摸错门。
我也不担心他会摸错门,玛丽一定会把我的怪脾性详详细细的形容了一大遍,半点细节不遗漏的。
我热了杯牛奶,洗了澡,就开始做功课。做完功课温习,躺在床上玩电子计算机,就听见门匙响,这个房客进来了。我看看钟,九点三刻。这么晚才从图书馆出来,倒真勤力。
他很静,没什么声音,正如玛丽所说,两间房当中隔着浴室,没十丈也八丈,又听得到什么?不过这间屋子空了两、三个月,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忽然之间多了声响,就显得奇怪。
到十点半,我就睡了。我每天必须十小时左右睡眠,明早七点半要起床的,希望他不要与我争浴室才好。
我睡了。
七点半闹钟响,我按熄了闹钟,披上晨褛,到洗手间去,我张望了一下,没有人。我溜进去,锁上了门。我开亮了浴室的灯,倒一呆.只见洗脸盆旁边放满了一整套的YSL、剃须水、古龙、爽身粉,连毛巾大小两条都是圣罗兰的。我想老天,我这个破厕所倒豪华起来了。自从来了英国,像我这穷措大,也不过用本地货,他倒是阔佬。
我洗干净了脸回到房里,发觉门上用胶纸贴着一个信封。我撕了下来,信封里有十四镑,信封外面写:“谢谢,房间很暖,张。”我的脸红了。不值得他谢,真的不值得。他倒真客气,租金先惠。
先一阵子我看到一条裙子,好像便是十四镑。想着不禁高兴起来。后来又一想,来了这么一个人,水费电费什么的必然增加,那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先把钱存着再说吧。不过他总不算是一个坏人。
我换上衣服,拿了雨伞跟书包就出门了。
门外正潇潇下雨,一地黄叶。门口停着一部莲花十二跑车,蛋黄的。棕黄的树叶一片片的贴在车身上。一车的露珠雨水。簇新的车,簇新的车牌。我略一怔。我开始步行上学了。
玛丽没说他很有钱,一到才几个星期,先买下一部这么好的跑车。笑话了,他怎么会找不到地方住?恐怕是酒店不清静才真。也许连玛丽也不大晓得他的境况,她说只是远房亲戚,大概是远得不能再远的。
上了一天课,放学又碰到玛丽,她问:“搬进来了?”
我点点头,“而且交了两个星期的租金,人很静。”
玛丽很高兴,又送了我一程,我见下雨,没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