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泰站在他身边,足足矮了半个头,大了三个码,肩膀有点垮,面孔有点油,三和猛然发觉,易泰有点像个中年人。他几岁?她记得比她大五年。
三和轻轻说:“再见。”
她挽住王星维强壮手臂,拉一拉两只狗走回家去。
转了弯,她轻轻叹息。
她问星维:“你怎么来了?”
“场记说他买点心回来,车子经过,看见一陌生男子叮着你不放,他有点担心,所以我出来看看。”“你们对我真好。”
“那人是谁?”
“为什么不约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今日你根本没准备见人。”
“可不是。”
三和把头靠在星维肩膀上片刻又移开,莫让记者拍照片去。
“你先进屋。”
回到书房,发觉苏冬虹留下一地一桌字纸。
助手说:“她回家休息一会。”
三和笑,“我还以为编导毋需睡眠。”
她将纸张略为整理,坐在椅子上,把心事在电脑荧幕上打出来。
——“我已忘记他?不,我永远记得他。”
“但见到他十分陌生,因为几乎完全不认得今日的他,也没有失望或是震惊。”“还以为与他分手已有十年,不,只得,让我数一数,四十七天,啊,两月不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人的容貌体型不可能在两个月之内发生太大变化,那么,一定是我从前的眼睛有毛病,把他看得太好太大。”“女性双眼构造奇突,这样重要的人都会看错,上天对我们不公平。”
“即使如此,假使他没有提出分手,我会仍然同他在一起吧,喜孜孜围着他打转,以他为中心,我从不是事业性女子,我赞成努力工作,女子也需要固定入息,但我更盼望有一个温暖家庭,本来,以为他是理想伴侣,现在明白,我是太天真了。”“现在我确比从前明敏,可是,谁需要这许多痛苦换来的些微智慧。”
“真叫人唏嘘,他仿佛想回头的意思,怎样从头开始?我根本不喜欢这一类有欠诚信的男子。”三和打出一连串惊叹符号。
稍后,又把符号改掉。
世事根本如此,有什么值得惊值得叹的。
这时世琦轻轻走进来。
她说:“你与冬虹真能干,电脑在你们手中,像驯服小狗,对我们,似咆吼怪兽。”三和微笑,“打字员,一毛子一打。”
“太客气,你好像什么都会。”
三和答:“我们学的是这一行。”
化妆师过来替她补粉,她闭上眼睛,天然长睫毛像小扇子般闪动,煞是好看。“三和,星维同我说了。”
三和无奈垂头。
“星维说他整个人有点油腻,过时的女人杀手,讲话腔调故意销魂,十分可笑。”三和吃惊。
真的?真的那样不堪?
世琦笑,“曾经有人说他似王星维,不可能。”
三和轻轻维护前男友,“你们不喜欢他。”
“许多人比他有钱有地位有学问有家势,也不会嫌弃女友。”
三和咳嗽一声,“我们和平分手。”
“三和,你太和气了。”
副导演来叫。
世琦握住三和的手一会,才走开。
三和继续她的日志。
“…….像小女孩看电影或读小说入了迷,不能自已,代入剧情,幻想自身就是女主角,我亦如此遭到戏弄,一心以为易泰是故事中男主角。”“受到创伤,痛的清醒过来,离远用客观眼光看清楚,吓一跳,什么,这就是他?”展云走进来,“你在这里?”
只见她穿一条束腰裙,那腰身只得一点点,这种细腰并非天生,它的主人大概许久没有尝过淀粉。“星维说那人——”
三和答:“我已经知道了。”
“我们都讶异你会为那样一个人神伤。”
“我年幼无知,不知好歹。”
“全中。”
三和说:“由你们三人来评估他,我比较服气,以你们的条件阅历,确有资格说长道短。”展云嗤一声笑,“我们整日被报章杂志评头品足,难得有机会也过一下这种瘾。”三和吁一口气。
“三和,那个人,算了,向前走,一定有更好的,星维喜欢你,他说,你一声口哨,他立刻奔到你身边。”“他真客气。”三和笑了。
下午,三和回房休息。
世琦进来睡在她左边。
展云又跑来挤到她右边。
三个年轻女子咕咕笑,王星维推开门,“没我份?”
他打横躺到床脚,三女索性他脚搁他身上。
除出在大学宿舍,荣三和从来没有这样放肆过,所以大学岁月永远令人怀念。他们说一会笑,楼下叫人,他们就散了。
晚上,三和独自站在后园看雨景,王先生在篱笆那边说:“儿媳叫我去过年呢。”三和笑,“那多好。”
“孙女发觉我并非古怪老头,乐意与我相处。”
“对,凡事不要计较。”
王先生答:“我想清楚了:凡事出钱出力,他们若欣然接受,那是我的荣幸面子,我必叩头如捣蒜。”三和拍拍他的肩膀。
“若果他们吃了拿了,还要生气,那也是我的福气,以后不必再烦。”
三和安慰:“不会的,他们也是明白人:今时今日,哪里去捡便宜。”
“以前,我不明白,怎么会有老人遗产全赠慈善机构,现在才知其中凄惶。”“嘘,你不是他们,你别多想。”
“你猜他们喜欢什么礼物?”
“现金最好,爱买什么都可以。”
“三和,你说得对。”
“王先生,别想太多,早睡早起身体好。”
他回屋里去了。
雨声渐急,越是这样,玫瑰花香气越浓,三和回到楼上休息。
第二天清早,冬虹来敲门。
她走进书房,伏在书桌上,一声不响。
“冬虹,怎么了?”
她呜咽地说:“我一个字写不出来。”
“怎么会,你一向运笔如飞,是枝神笔。”
“可不是,我一向自负,上天虽无赐我身段容貌,但我才华盖世,可是现在完了。”三和强忍着笑,“也许新婚期过后,一切会恢复正常。”
“真是鱼与熊掌可是,”冬虹颓然,“顾此失彼。”
“你不写,自然有别人替上,还是永久过新婚生活为佳。”
冬虹说:“我既不爱吃鱼,也不知熊掌何味,生活中最少不了的是——”三和替她接上去:“巧克力。”
两人都笑了。
冬虹说:“三和,这也许是我最后一个剧本。”
“恭喜你以后脱离苦海。”
她收拾桌上及地上字纸,整理好,放进一只大公事包,“朱天乐叫我准备护照陪他周游列国,以后不必再写。”“现在你知道,你不写他也爱你。”
冬虹笑得合不拢嘴,“这些年来许多人以为他利用我。”
“那些都是小人。”
“连我都不知他真心待我。”
“那,你还有什么遗憾?”
“像我们这种捱惯了的人,一旦懒下来,不会享福,顿觉彷徨。”
“那么,不要写导演的故事,写你自己的故事。”
“三和,你指写小说?”
“什么都可以:小说、诗歌、散文……”
“多谢指教。”
“认识你是荣幸。”
这时,花园外有狗吠声,咦,什么事?
冬虹抬起头,“大富大贵在走廊,这不是我们的狗。”
三和微笑,他们真的已把这里看作自己的家。
她们两人走到花园视探,只见隔邻王老先生的狼狗不住高吠,看到三和,又伏地哀呜。三和比较懂得狗性,她一怔,走近去,“告诉我,什么事?”
狗只奔进屋内。
三和跟着推开落地玻璃窗进屋。
冬虹在身后说:“小心。”
只见三和一进去就出来说:“冬虹,打三条九,叫救护车!”
冬虹一惊,高声答:“我立刻去。”
三和一进去便看见有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轻轻走近,“王先生?”
脸朝下躺地板的正是王老先生。
三和不禁流泪,“王先生。”
她过去探他鼻息,他一无生命迹象。
三和无助跌坐在地上。
狼狗过来伏在她脚跟。
她是最后与他说话的人。
十多小时前,他还与她谈及为人长辈之道:出钱出力、必恭必敬,此刻,他已辞世而去。老先生神色平和,像睡着一般。
三和的头垂到胸前,她与狼狗依偎成一堆。
冬虹在门口喊:“三和,你没事?”
这时,警车与救护车已经赶到。
三和站起来让他们工作。
她在门口接受警方问话。
“你是他什么人?”
“邻居。”
“认识他多久?”
“两年左右。”
“昨夜可有听到异声?”
“没有,一切正常,他的亲人在美国,我有地址。”
这时法医出来说:“看情形是心脏病猝发。”
警官向三和道谢,三和回到自己屋内,两只狼狗跟了过来。
三和轻轻问:“你俩暂时住我家可好?”
狗好象懂得她说话,立刻走近。
“去同大富大贵做朋友,在我家,暂时就叫大恩大德吧。”
它们跑到后园去了。
三和把王家美国的地址电话交到警方手上。
警官唏嘘,“独居老人下场悲哀。”
三和不出声。
第二天下午,王先生的儿子前来敲门,他总算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