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薇小姐,我不是请你过两天再来吗?”张嫂压低声音悄悄问着。
“我在电话里头听到他摔倒的撞击声,我实在放心不下,说什么也要过来看看。阿齐没摔伤吧?”
“他不肯让我进去看他,只说他困了想睡个午觉,不准我打扰他。”
“喔,张嫂,求求您!趁他现在睡着了,您让我偷偷进去看他一眼,好吗?我保证绝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吵醒他。”林海薇清秀的小脸布满焦虑和期待。
“我当他的管家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打从医院回来后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但骂人还乱摔东西,万一被他发现我让你进去,我怕……”张嫂左右为难。就算她明白林海薇关心主人的心意,但自己只是个管家,未经主人同意,她也不敢擅作主张。
“您放心,我保证不出声。”林海薇苦苦哀求。
“这……好吧!你上二楼右转,最后一间就是康先生的卧房。记住!千万不能发出声音吵醒他。”心软的张嫂拗不过林海薇的恳求,勉为其难答应,放行之前仍不放心地再次叮咛。
“我知道。”林海薇轻巧得像只猫,无声无息上楼,按照张嫂的指示,找到康齐的卧房。
康齐跟张嫂表明要睡午觉,林海薇遂大胆推开房门……但一股刺鼻的浓浓烟味呛得她喉咙发痒,险些呛咳。她警觉地左手捂住嘴巴以防咳出声音,右手在鼻子前面猛掮风,借以挥散混浊的空气。
“张嫂!你愈来愈没规矩,进我房间之前也不先敲门请示!”他严厉的指责,仰头喷出一大口烟圈,高大的身影背光坐在一张弧形藤椅里。
夕阳的余晖穿透湖绿色的织花窗帘,将偌大的卧房烘托得幽幽青青。
待她用力猛眨几下眼睛,总算适应房间内幽暗的光线,这才看清楚藤椅前面的长几,巴掌大的玻璃烟灰缸堆满烟蒂,旁边还有一只酒杯跟半瓶威士忌。
“张嫂你为什么不吭声?不!你不是张嫂也不是宝妹,你是……海薇?!”他慌慌张张在几上摸索,待摸到被他扔在几上的墨镜架上鼻梁后,他才松了口气。
“你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抽烟酗酒?!”既然被他当场识破,林海薇自无闷声不响的必要。
“躲?!笑话,这是我家,我爱干嘛就干嘛,天皇老子也管不着。倒是你,一个不受欢迎的入侵者。”他深深吸口烟,缓缓喷出一长串白雾状的袅袅烟圈。
“你想借着烟酒麻痹自己?!”她不在乎他近乎挑衅的言语,反手关上房门走到他面前,蹲身看他。
“我的事不用你管。可恶的张嫂,我交代过她不接你的电话,更不准让你踏进屋子一步,她居然把我说的话当成耳边风!”他青筋猛爆,勃然大怒。
“你心里不痛快想骂人,尽管骂我,不要怪张嫂。”她一肩揽下全部责任。
“哈!你又来了。你为什么老是喜欢把责任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他挖苦她。
“我只是不想拖人下水,不想连累别人。”她万分心疼地瞅着他瘦削的下巴冒出一圈短髭,英俊如昔的脸庞布满倦容。
“哼!”他不以为然的倾身捻熄烟蒂。
“张嫂说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跌跌撞撞,我想……”
“你还想对一个瞎子做什么?”嫌恶写上他的脸。
“我想看看你是否撞伤了?需不需要我为你擦药?”
“一点点擦撞有什么好大惊小怪,顶多瘀血破皮,死不了。”他恶声恶气。
“阿齐!我问过医生,医生说你只要等到眼角膜做移植手术,重见光明的机率远在九成以上。换言之,你只是暂时看不见,千万不要因此自暴自弃。”善解人意的林海薇体谅他此刻的心境,对他不友善的言语全然不放在心上。
“眼角膜移植?!哈!瞧你说得一派轻松。天真的你,可知道台湾有多少罹患眼疾的人大排长龙等待善心人士捐赠眼角膜?!轮到我时,只怕我已白发苍苍视茫茫。”他像只洩了气的皮球,心灰意冷的颓倒在藤椅里。
“我愿意捐出一枚眼角膜给你。”她说出心中的决定。
“你要捐一枚眼角膜结我,啧……你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吗,我是不是该推荐你角逐好人好事代表?话说回来,你到底要我说几遍你才搞清楚,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可怜我,尤其是你。”他竭尽冷嘲热讽之能事。
“我这么做不是发乎同情。”林海薇忘了他看不见,还急忙摇手澄清。
“不是同情,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你爱我?!哈!我是眼瞎,你却是心盲。你这个傻瓜!明眼人不爱偏偏爱上一个瞎子!”他解嘲的抖唇。
“阿齐……”
“住口!我不要听。你滚!滚得愈远愈好!你的爱……我无福消受。”他霍地直起身子,铁青着脸扯开喉咙大叫:“张嫂!张嫂!”
“康……康先生!”待在楼下的张嫂听见他的雷霆暴吼,吓得三步并作两步,气喘如牛冲进来。
“张嫂,我不是告诉你不准让林小姐进来,怎么?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在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主人的存在?”康齐狠狠训斥张嫂一顿。
“我……我……”张嫂支吾地说不出话来,困窘地低头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
“张嫂,这次我原谅你的失职。如果,你下次再让林小姐进来,我一定开除你。”
“是。”张嫂像考试作弊被老师逮个正着的小学生,手足无措地扭卷身上围裙的裙摆,偷偷瞄林海薇一眼。
“张嫂,我不欢迎林小姐,你代我轰她出去!”
“你……我走!我立刻就走!不用你派人轰我!”脸皮薄的林海薇哪禁得起他这番羞辱,委屈地噙住泪水,转身跑下楼。
“林小姐!不要跑那么快,小心摔跤……”张嫂好心警告,随后追出去。
康齐颓然摘下墨镜,痛苦万状的把脸埋进厚掌,任心哀鸣。
他是个瞎子!是个废人!他已经失去追逐爱情的权利,只好狠下心,一而再,再而三说出无情的浑话刺伤她的心,让她对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
宝妹跟林海薇约在才艺班旁边的日式涮涮锅共进午餐。
“海薇姐,几天不见你似乎……瘦了?”宝妹抓着杓子烫青蚵。
“我喜欢瘦一点,显得轻盈。”她苦笑着将茼蒿蘸上沙茶送进嘴里,掀眸瞅宝妹一眼,说道:“瞧你两只黑眼袋活像只猫熊,怎么?想心事想到睡不着?”
“唉!甭提了,还不是我那个惹祸精弟弟找我麻烦。他跟他那一票狐群狗党在淡金公路飙车,被警察抓进警局,半夜三更我跟我老爸硬是被他从被窝里挖起来,睡眼惺忪赶到警局保他回家。”
“飙车很危险,简直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这个当姐姐的一定要板起脸孔好好训他一顿。”林海薇最讨厌这些呼啸街头的飙车族,她不明白这些追风少年为何一味追求速度,追求刺激,却把危险抛诸脑后。
“光训一顿岂不太便宜地了?我把我所有想得到的骂人字眼一古脑儿骂出来,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他连吭都不吭一声,一个劲儿勾垂着头,我还以为他是羞愧难当,无颜见江东父老,心里头还窃喜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哩!谁知道压根儿不是那么一回事……唉,”宝妹像默剧演员,表情夸张的重叹一口气。
“他怎么了?”林海薇被逗得好奇心大作。
“他勾垂着头不吭声是因为他老兄飙车飙累了,睡着啦!害我一个人叨叨念念像个神经病。”
“我听说过把人骂到痛哭流涕或者驾到恼羞成怒,至于把人骂到睡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忍俊不住喷笑出来。
“真要细数我那个惹祸精弟弟闯下的祸事,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咱们就此打住,言归正传。怎么?你跟他之间的冷战还没结束啊?”宝妹努着小嘴儿吹凉烫熟的青蚵。
“他?”提起他,她刻意回避多日的心,无处遁藏。
“少跟我装蒜,你明知道我口中的他,指的就是阿齐哥。”宝妹玩笑似的拍了下她举着的手。
“你说他呀!”她低头喝汤。
“你不再关心他啦?从我们碰面到现在,你连一句问候他的话都没有,哦……我想起来了,你甚至在我们通电话聊天时,都不曾提及他。”宝妹冲着她挤眉弄眼。
“你不是天天陪着他吗?何不问他。”她夹一块冻豆腐入锅。
“问他?我哪敢唷!阿齐哥最近像个闷葫芦,一整天下来说不到三句话,都快把我给闷死了。”宝妹耸肩撇唇,一脸无奈。
“你不敢烦他,转而烦我?”从她凉凉的口气里,隐约可嗅出她心中化不开的浓浓怨影。
“其实你们那天所发生的不愉快,张嫂隔天一见到我,就急急把我拉到厨房里全盘说给我听。小姐!我要加蒜泥。够了!……够了……谢谢。”葱、蒜、辣椒是宝妹的最爱,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