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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洛毅家还有三条街的时候,我看到一辆警车开过。开车的年轻警官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看上去有点面熟,下意识地颔首招呼。突然我的心变重了。望着呼啸而过的警车,我心里默念着,祈祷这只不过是一个巧合。毕竟即使在正常情况下,夜晚也是有警车巡逻的。

  我看到警车拐过洛毅住的新村门口,朝桥的方向去了,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停下车,我飞速地跑进黑黝黝的楼道。突然四下大亮,把我吓了一跳,我张着嘴大口喘气,心脏跳动的声音如同擂鼓般响亮。绿化带里传来“喵”地一声,我向那里看去,一只白猫飞跑而过。回头时才发现原来老式的工房也装修过了,装上了感应式的过道灯。

  老天,我准是脑子出问题了。

  低头看铁门和门锁,似乎一切正常。红色的门铃上沾满了灰尘。我记得这是有一年暑假马南嘉装的。当时被泰雅嘲笑说没有人会来按,因为听见按门铃就知道是陌生人,而洛毅太害羞,所以不会来开门,装了也是白装。那一年天特别热。即使开着门,底楼的天井里一丝风也没有。那时我正在做饭。马南嘉顺手捞了碗里的凉拌黄瓜吃,一边说没关系,这是我们自己赚的钱买的,就算没有实际作用,用来纪念这个夏天也是好的。洛毅和泰雅跪坐在铺在地上的席子上分装随广告派送的小袋化妆品。洛毅还端端正正地穿着T恤衫和西装短裤,跪在那里一份一份地摆好。而泰雅早就脱得只剩蓝色条纹的游泳裤,岔开腿坐着,领口和胳膊上日光晒过的地方显眼地留下小麦色和乳白色的分界线。汗水从他精瘦结实的背上一道道流下。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毛巾搭到他背上的时候,他愉快地叫了一声“喔!爽!”

  除了我,谁还记得这个夏天呢?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是谁拿了那条毛巾?我?洛毅?还是老马?

  “朱夜?!你在这里?”

  我吓得几乎停止了呼吸。

  “正好。快点给我过来。”胡大一不由分说地拉过我,“我们需要你。在那帮菜鸟把烂泥踩得分不出东西南北以前,给我找出点什么来。”

  “等……等一下……”我结结巴巴地说,“你要找的是什么?”

  “脚印、血迹、凶器、任何东西。”

  “在哪里?”

  “桥边废弃的老码头。”

  “谁……谁死了?”我的舌头都在发抖。虽然见证死亡是我的工作,但是如果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你就认识,见到他的尸体时感觉完全不一样。

  胡大一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一下我背后的门牌号码,犀利的目光稍作停顿,转而直射我的双眼:“你和葛洛毅是什么关系?”

  “不会吧?”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你找的不是他吧?你弄错了吧?你……你搞错啦!不是他!”我抓住他的双臂大吼大叫,一直到两楼的过道灯也亮起来。

  ***

  看到葛洛毅脸朝下趴在泥沟里的尸体时,我已经没有眼泪。原则上我和这件事情有牵连,不应该参加这次刑侦工作,但是法医人手不够,而现场又复杂,在老胡的默许下,我也参加了搜寻。

  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谁,为什么。这个念头如同晚春的爬山虎,一步一步爬满了我的心。

  我给洛毅妈妈打电话以后,老人也不放心儿子。洛毅的妹夫李明自告奋勇去他家一次。敲门之后没有反应,看看夜深,想先回家商量商量再说。他沿着大路朝桥的方向走,准备叫出租车的时候,听到老码头那里野狗在打架。开始他并没有在意。接着一条野狗叼着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飞逃而另一只在后面猛追。有什么东西落下。当他看清楚那是他小舅子外套的格子衣料时,连滚带爬地扑到路灯下比较亮的地方,用手机拨了110。

  死亡的原因很清楚。凶器就在现场。生锈的塔吊边,防汛墙外淤塞的泥沟旁,有人用晾衣服的尼龙绳勒住他的脖子。他肯定没有马上断气,可能连同凶手一起跌进泥沟,而后扭打了一番。沟底留下了无数的痕迹。最后凶手占了上风,搬起随地堆放的水泥块中的一块,从后面砸在洛毅脑袋上。

  这是谁干的?

  这是为什么?

  从李明那里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这个灵牙俐齿的房产销售员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还能听到他牙齿在打战。

  目睹这一切的只有锈蚀的塔吊、支离破碎的栏杆、风化的防汛墙和生苔的传送带。如果它们能够说话,我原意花任何代价去倾听。虽然即使捉住凶手把他正法,也永远不能带回那个不声不响、总是带着羞涩的微笑的葛洛毅。

  我走到预定的搜索区边缘。前面是通向另一条干道的小路。路旁低矮的平房里,满目狐疑的外来妹从门缝里露出警惕的眼神。警官们相互招呼的声音和被惊起的闲人的交谈声顺着河面吹来的风声掠过我的耳边。一股臭味传来。我的目光落在半开的垃圾桶口。我快速走上几步,用手电筒向里照。我听见周围几家人家悄悄地关紧了门。我顺手操起一根竹棍,挑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印着“MEDTRONIC CATHETER”字样的牛津背包,看上去还很新。这种医疗器械商赞助的东西出现在这种地方而和葛洛毅无关的可能性为零。我把手电筒夹在腋下,匆匆伸手进去,触摸到一些零碎的小东西:皮夹、通讯录、笔、手帕……任何象他这样仔细的人会塞在书包里带到教室去的小东西。想到这里,酸楚再次爬上我心头。

  突然间,摇曳的手电筒灯光照到了垃圾桶边一户人家放在屋外的煤球灰堆上的一团纸。那个纸团看上去太干净,因而突兀。我跑上几步,拾起纸团,在手电筒的灯光下展开拼拢来一看,上面是打印的字体,一排排写着整齐的数字。开始我没明白,看完最后一行以后,我心里开始发冷。这里列出的,是每月经医务科批准,麻醉科向设备科申请购买的各种器材的数目和每个月手术消耗的数目。任何不懂医理的人都会发现实际的手术消耗数目远远大于购买数。所有应该一次性使用的气管插管、面罩、导管、接头和穿刺针都在反复使用。少则使用1、2次,多的可能10次都不止。每月这些消耗品产生的利润超过20万元。每年将近300万。

  清单的末尾写着:“我保证以上所列举的医疗器材申请购买数量和实际消耗数量都是事实。广慈医院麻醉科 主治医师 葛洛毅”。最后的署名下面还有手写的签名。

  这就是他说要私下告诉我的东西?因为良心的谴责,他打算告密?所以,有人杀了他?这是谁干的?

  一连串念头在我心中飞速闪过。在我弄明白我自己在干什么以前,我已经把破碎的清单撕成更小的纸片,团成一团,跑到防汛墙边,甩手丢进河里。我装做向河里吐痰,四顾之下,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注意到我。或者说,我觉得没有人注意到我。我艰难地吞下一口口水润润嗓子,朝胡大一的方向大声喊道:“嗨!这里!我有重要发现!我找到了他的包!”

  第五章 被遮掩的与被欺骗的

  “喂!别愣着。”胡大一满嘴塞着从安徽人的摊头上买来的鸡蛋卷饼,挥舞着手里装豆浆的一次性杯子指着我说,“给我说说你那些老同学的事情。”

  “没什么可说的。”我坐在他对面,看着病理室桌子上的电脑。虽然我工作很多年了,早已习惯某些一般人不可想象的东西。但是还是很佩服象胡大一那样,能够边愉快地观看解剖过程,边香甜地吃着早饭的人。胡大一正隔着玻璃观看解剖室里的工作,手边是部下写的初步报告。他把报告推向我:“喏,上面写的和你有关的部分,你有什么要修改的吗?特别是你接到电话的时间。”

  “不会有错。”我说,“我一直在看时间。”

  “他真的没有透露到底是谁在他家里?”

  我无力地点点头。

  “你有没有直觉,那可能是谁?”

  我再次摇头,这个动作昨晚到现在我做过不知道多少遍了,现在做起来很疲惫。我不想看解剖,我不想看胡大一猎犬一样的脸,我也不想看面前的报告。我只是愣愣地盯着电脑,把玩着手里的笔。洛毅告诉我有事要单独对我说的时候,马南嘉和泰雅都在场,而且他说话的声音足够他们听见。也就是说,他们都知道昨天夜里洛毅可能会泄露什么他应该永远闭嘴的东西。可是,到底是谁呢?笔转一圈,停下来。笔头朝门,是马南嘉干的。笔头朝对面的胡大一,是季泰雅干的。可是这该死的笔为什么朝门和朝胡大一的次数一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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