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情。虽然同在一个城市,骑上半小时自行车就可以到从我家到广慈医院,我们却各忙各的,渐渐生疏起来。听说葛洛毅毕业后没多久就和同届的肖白安结婚。她读的是高级护理本科,在护士中属于少数,人也很强干,所以提拔得很快。我们还在读书时他们就开始交往了。结婚也是瓜熟蒂落的事。我读研究生的时候马南嘉也结婚了。因为忙于实验没来得及参加他的婚礼,只是隐隐听说泰雅带了女朋友一起去吃喜酒,看来不久也会结婚。这么多年下来,只剩下我还是孤家寡人。想到他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连找借口相聚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几次提起电话开始拨号后又犹豫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怏怏地放下,继续过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生活。
然而命运却再次响应了我的愿望,把我们聚到了一起。只是背景气氛未免有些僵硬而奇怪。
我一直在想心事,正因为如此,斜刺里突然有人扑出来的时候,我毫无防备。
“哈哈哈,朱夜啊!”泰雅揉哈吧狗一般乱揉我的头发,“架子好大呀!看见我理也不理!这下给我逮住了!”
“放开我!混蛋!”我低低地吼道,用力掰开缠住我的精瘦而有力的胳膊,“你才架子大呢!医务科副主任!”
泰雅笑着说:“哟!把我的背景调查得那么清楚啊?到底是‘里面’来的。来来来,要不要我交待昨天晚上和哪个美眉在一起?”
“唉!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有变。”我捋着头发说,“嘴巴这么损,手脚这么贱!”近处仔细打量,虽然脸上还是一样调皮甜润的笑容,岁月还是在他眼中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怎么回事,”我说,“你这回怎么这么倒霉?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你。”
“那只能说明你是个没有想象力的人罗!”
“见鬼!我本来就是没有想象力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拍打着被他拉过的衣服,“谁能想到你会偷袭我?”
他笑着说:“谁要偷袭你?人家是想请你移步到寒舍小坐,只怕你尊驾不屑一顾。”
“怎么?想贿赂我吗?”
“哈哈,对了。就是要贿赂你。来吧来吧,老马和洛毅他们都在,让我们看看中央关于廉政建设的号召有没有贯彻到每一个相关部门。”
“我说过我会跟你走吗?”
“嘿嘿,假正经。看你的脚在往哪个方向?”
他拉着我穿过医院的后勤楼,从另一个边门出去,走进一条弄堂,前面沿街的地方花哩胡哨的商店招牌后露出了几幢灰色的6层工房。我捅捅他说:“哟!住得真不错啊!市中心黄金地段!”
“哪里呀,”他笑着说,“单位的宿舍么,很普通的。而且,邻居都是同事,有时侯不太方便。”
“房间大不大?是集体宿舍吗?”
“是一居室半的房子。原来同住的那个放射科的人结婚搬走了。”
“那不是很舒服?”我一边走一边说,“上班又近,买东西也方便。呵呵,很好的爱巢么。你爱人也应该挺满意吧?”
他撇了一下嘴角:“喂喂,不要瞎说八说好不好?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怎么?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好几年前就听说你快结婚了。难道……?”我有点尴尬,不知道是不是勾起了什么让他不快的回忆。
“没什么。”他很轻快地跳上楼梯的最初几级台阶,“呵呵呵。你呢?冲进围城了吗?”
“我也没有。”
“哈哈,那也不错啊!一个人过也没什么不好。省心又省力。不是吗?喏,到了,就是这一间。”
很难说清再次看到故交的那种复杂心情。褪色的卡其布窗帘遮住了屋外的阳光。淡蓝的烟雾弥漫在略显昏暗的屋子里,给本来其颜色就难以形容的家具罩上了一层雾霭,却没有遮过橱门上手指划过的痕迹。老式的钢窗窗框上积了铁锈,关不严实,丝丝冷风吹过,烟灰缸里已经没有生命更已燃尽风华化为畿粉的烟草的尸体四处飘散。我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马……马南嘉?”
他从自己的臂弯里抬起头来。大约48小时以前,他还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青年医生,即将成长为社会的中流砥柱,承担起别人生命的责任。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这个时节,应该是刚从手术台上下来,匆匆吃过一点午饭,然后回到病房去照料手术完毕的病人的时候。也许他会有些疲惫,但他应该不会胡子拉碴、脸色铁青、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没法做。
马南嘉从刘海下面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我尴尬地笑道:“喂,不要告诉我你忘记我叫什么名字了。”
在他的一边,葛洛毅裹着手术室人员外出时穿的棉大衣蜷缩在硬梆梆的沙发里,摆弄一个拆开的电视机遥控器,棉衣下摆露出手术室穿着的清洁服。也许他今天仍然象平时一样更换了衣服企图正常工作。但是很快就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于是沦落到陪人抽烟闷坐的境地。这时他先欠起身,眯着眼睛说:“啊,朱夜啊,怎么会呢?我们当然记得。你吃过午饭了吗?要来点什么吗?”
我说:“不了。我吃过了。你们呢?”
洛毅抱歉地站起来整理桌子上散乱的豆奶和装了馒头的塑料袋:“恩,吃了一点,没有整理。”
“呵呵呵,是早饭吧?”我干笑几声,希望能活跃一下压抑郁闷的气氛。然而没有人接我的茬。
“瞧你们!我贡献出我家,你们就破坏。”泰雅拿出一个马夹袋,帮着洛毅唏哩哗啦地收拾,“洛毅,你就别瞎折腾那个遥控器了,折腾也没有用。不是遥控器出问题。朱夜啊,还是你过的舒坦。没人因为你把上门来的客户弄死了而找你麻烦--反正他们多数本来就是死的。”
“嗨!别提了。”我摆了摆手,“你们在单位里混了那么些年头总有点成就感了吧?我到现在还是最底层的底层阶级,供人车前马后地差遣。”
听我说到这里,一直没有吭声的马南嘉淡然一笑:“至少上面有人撑着,不用全部都自己扛着。”
我黯然:“你……后悔吗?我是说,对于那个决定……”
“不!”马南嘉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否则怎么办?没路可走了。让大家在手术台前干耗着白白等病人死掉?我不干。”血色慢慢地涌上了他的脸。我开始看到我熟悉的那个马南嘉的影子。
我咳嗽一声:“说实话,换了我,也会这么干。你是对的。虽然危险,但是如果不去做就没有出路了。病人等于是个定时炸弹,随时会死掉。那还不如搞搞清楚再死。不过,找那个东西确实很费劲的。我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找到。”我突然感到自己说得实在太多了,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然而冷气能吸回来,说出口的话只会越飘越远。
季泰雅倚在门框上,歪着脑袋,撇了一下嘴,然后微笑着露出牙齿,仿佛某种优雅精灵的食肉动物发现了可以下嘴的地方。马南嘉死死盯着我。而葛洛毅为难地一会儿看着季泰雅,一会儿看着马南嘉。我暗暗攥紧了拳头。该死!我真该死!为什么这么随便就会说漏嘴。也许我完全不该到这里来。
突然,季泰雅和马南嘉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瞧你的样子,好像吃了一个苍蝇。”
“呵呵呵……脸都青了……”
我怒道:“有什么好笑的?我的工作要求我这样么!谁让你们套我话的?”
马南嘉笑道:“什么人套你话了?还不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你呀!不过,”他正色道,“你是怎么找的?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那该死的东西到底在哪里。”
我如实地说了解剖的经过,他们三个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渐渐地又恢复到实习时在宿舍里自发病例讨论的情形。马南嘉不时追问几句,不过他对我的查找思路和解剖方法还算满意。
“这就是我伤脑筋的事情了。”最后我说,“如果你们碰上了治不好的病人,最后病人死了,还能指望尸体解剖去寻找死亡和疾病的最终原因。解剖者是最终盖棺定论的人。可是现在这棺材就硬是关不上,你们说怎么办?不是让我头发都掉下一把来?”我环视他们注视我的眼睛,叹道,“唉,还是你们幸福啊。事业搞脑子的时候还有家庭做港湾。我是什么也没有,只好白白地掉头发呀。”
“朱夜,我离婚了。”马南嘉简单地说。
“什么?!”这回该我吃惊了。
季泰雅补充道:“他去年离婚了。”
“可……可是……”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们当初谈了那么久。”